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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一语惊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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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顶着那些肆无忌惮打量的目光,听着堂中嬉笑的声音,心中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悲哀感。
琴放好。
宁宁没有看任何人,脸上不悲不喜,兀自拨弄了几个琴弦试音。
来时她们并没有带凤尾琴,此琴是刚刚太子命人去取的。
堂中人听着残破的琴音,不屑一顾的笑了笑,尤其是那离得近的陈南王,小声嘀咕了句,“长得倒是好看,怕不是个花瓶,空有其表,名不副实?”
一声极长,悠远的琴声蓦然盖住了他的声音。
琴曲拉开了序幕,原本喧闹的大殿,随着这道琴音瞬间安静了下来。
两旁的众人目光全落在了宁宁手下的琴中。
余音袅袅,悠悠扬扬,在传杯弄盏的席间注入了一丝安宁和平静,而后便是节奏欢快的喜悦之感。
众人看着宁宁手下拨弦的动作越来越快,技法令人眼花缭乱,随之的琴声也越来越令人愉悦,让人听了有一种平平淡淡的幸福之感。
不同于以往大多数人听到的如高山流水之曲,此曲显然不同,更接地气一点。
一曲毕,有目共睹,无人敢质疑江宁的琴技。
堂内尽是赞美之词,只除一人外,陈南王轻蔑的笑了声摇了摇头。
宁宁起身走到殿中,俯身叩首,“此曲名为五谷丰登,愿太合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社稷安宁,也祝太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君渡听了自然是极其开心的,连声说,“好,好!”
放在宁宁身上的眼神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连连点头。
一旁坐着的裴铮自然也一样,他虽然不善琴,但是这曲子听着就令人开心,面上隐隐有一种骄傲和自豪。
偏偏这两人的目光落到谢玄的眼中,心中起了防备之意。
“不过是一首难登大雅之堂的曲子罢了。”
说话的人是陈南王,他府中有许多歌姬舞女,平时也好听琴曲。
“这种曲子在街头小巷茶肆勾栏弹弹便罢了,居然还在太子的生辰弹这种俗气的曲子。平民百姓听得了,却糊弄不了我们这些听过好曲子的人。”
陈南王自己出身便是平民,当初圣上建朝后将尚在乡野耕田的他接回了京城,封为王爷。
明明是个五大三粗,没什么文化的人,偏偏要学那些文人之辈点评几句风雅之事,卖弄几分自己的见解,生怕别人觉得他不懂。
裴铮当即便生气了,紧紧盯着陈南王,差点掀了桌子,他竟然说宁宁是勾栏女子!
一旁的谢玄淡淡瞥了眼裴铮,然后云淡风轻的提着手里的剑鞘按住了他要起身的腿。
裴铮回头瞪着旁边阻拦自己的谢玄:嗯?
谢玄目光中尽是淡定:看什么,还不如我了解她!
陈南王这找死的话,江宁随便说说都能定他个罪名,且等着吧,用不着你出手。
裴铮这一迟疑,那边的宁宁已经开口了,“陈南王此言是在说,太子不懂得什么是好曲么?”
太子方才已称不错了,他却公然挑刺,这不是在当众打太子的脸么。
一切尽在不言中,谁人不知,君渡最擅琴曲,要说不懂的,该是陈南王不懂才对!
陈南王到底有些喝晕头了,只觉得自己也说了不该说的话,支支吾吾的脸涨了个通红,声音粗旷,语气横冲直撞,“你别胡说八道,没有的事,一个小女子竟然还敢顶撞本王。”
宁宁丝毫没有惧怕他的身份,只嘴角略带冷意的笑了笑,没再追着他不放,抱着琴便要退下。
她四两拨千斤化解了这场危机,把身上的脏水泼了回去。
陈南王半分便宜没有占到,还讨了一身太子的嫌弃。
“慢着。你方才弹这首五谷丰登,又祝天下太平,莫不是在说我太合尚不顺遂,天下还不太平?若已事事安好,何必上来便祝太子这些话?江宁,你是何居心!”
陈南王难得聪明了一次,此话说得滴水不漏,竟然咬着宁宁方才的祝词说不是。
众人都知道他在咬文嚼字,蓄意挑事,但是若真要反驳,却是无从说起。
大殿一下又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为殿中央站着的这位小姑娘捏了把汗。
这陈南王可是圣上的二弟,若要把事情往大了说,无人愿意护着她。
捏死她宛如捏死只蚂蚁般简单。
这些方才跟着太子赞美的臣子权贵,现在趋利避害的移开了目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
谢玄捏紧了茶杯,收到了来自裴铮的眼神。
他此时倒是放松了,毕竟知道义父一定会帮着收场,此刻悠哉的看着谢玄,眼神里尽是:你方才不是挺淡定的么,现在也着急了?
谢玄微微张了张嘴,“陈。”
声音被殿内女子斩钉截铁,义无反顾的声音完全盖住了。
“是——”
殿内正中央站着的女子,一身红衣,背脊如青山般挺拔,语气和神情哪里有半分弹琴时的柔顺,微微露出红袖,如藕般白嫩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明明是一个身材纤细,看起来弱不惊风的小女子,却发出了好像本不该她发出的声音。
大殿内的所有人齐刷刷的看向了江宁,她说的这个“是”莫不会是?
宁宁轻笑了声,像是嘲弄般看着在座的人,声音虽低,却传入了堂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你们凭什么觉得自己比普通人高贵呢?
一句话得罪了在场所有的人,江宁把自己放在了堂中所有人的对立面,说的是要掉脑袋的话。
陈南王觉得这个女子疯了,便是太子出言也救不了她的性命,轻蔑的看了她眼,“不自量力。”
宁宁忍到了此时,终于在陈南王冠冕堂皇的说,人人安居乐业,天下太平时忍耐不住了。
若真如他所说,那自己从小经历的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是什么?自己看到的尚不能饱腹,横尸街头的人是什么?自己下雨时遇到的,连避雨的地方都没有的乞儿,又是什么?
“王爷莫要忘记了,太合的今日是您现在最瞧不起的黎民百姓,一个个缔造出来的。”
“但凡您上朝时,走过那东口长街稍稍掀开帘子,往外看看,就会知道有多少乞儿甚至吃不上一口饭。”
“但凡您从京城南门而出,体察民情时,稍稍驻足,往城门郊外看看,就会知道又有多少流民,居无定所!”
“天子脚下,京城尚且如此,北疆您没去过吧,那里的百姓刚经历了战乱,百废待兴,又怎么能说天下诸事已然顺遂了呢?”
“您闭着眼睛,说这是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享受着锦衣玉食,钟鼓馔玉的生活,却忘记了还有人在替你受苦受难。”
“我又凭什么连提都不能提,蒙着心赞扬这是个人人都过得很好的天下。太合会好,我们朝代会越来越强盛,再也不会有人敢进犯我们的领土,百姓也会有安居乐业的时候,街上也会有再也没有乞儿的时候。但,如果靠在座有些人闭着眼睛,只知道溜须拍马,谄媚奉承,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盛世将永远不会真的来临。”
她一步步走向陈南王,一句句如刀子般刺入在场所有人的心里,毫不留情的撕开了掩盖在这些人身上的遮羞布。
没有人敢反驳她一句,所有人都清楚这是真相。
连陈南王几度张了张口,脸上青红交加,冷哼了一声,也没有胆子反驳,那个看着他目光如炬的女子。
今天,所有人都记住了这个一袭绯红色衣裳,目光如利刃,句句直逼朝堂要害,字字抨击权贵的姑娘,江宁。
不是因为她倾国倾城的容貌,也不是因为她技艺精湛的琴曲,更不是因为她口齿伶俐,能言善道,让陈南王都吃了瘪。
而是因为她不顾一切,冒死直言的勇气。
顶着有可能被杀头的话,在满朝要臣,权贵面前说了这种会得罪人的话。
太合在一代骁勇善战,有勇有谋的将军将士,血染成的路中建立,也迟早有一点会毁在这些官官相护,互相勾结的臣子,世家勋贵子弟手中。
当年的将士们早已垂垂老矣,当今圣上,还有建朝初立了最大功劳的两公三侯终将退幕。
也许是这样,圣上三年前才重用了谢玄,才赐了“天子剑”给他,才利用王侯势力来牵制前朝的一些人。
光鲜亮丽的太合,其实早已在风雨飘泊之中。
如果没有谢玄领军击退了北狄,或许根本延续不了更长的时间。
这就是冷冰冰的现实。
可是,更冷冰冰的现实是,陈南王说了那么多蠢话,唯一一句却是评价的十分中肯。
不自量力。
在滔天的富贵和权势面前,良心是什么?
宁宁再次回到这个承载了她太多难过的场景,情不自禁的想起了掩盖在心底最不堪的回忆。
有不甘心,对曾经被当成蝼蚁践踏尊严的愤恨。
还有一丝怜悯,不希望王朝要亡的那天来临,不希望有更多的人像曾经的她一样,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但是,她也再清楚不过了,知道自己是以卵击石,在和一群装睡的人交谈,她知道这些话在一些人的耳中不过是个笑话。
纵然在座的人因为江宁的一袭话有所动容,敬佩她的胆识,但是今日过后,没有一个人会因为这些话有所改变。
纵然此时觉得有些许羞愧,以后依然会在推杯换盏中,瞧不起那些平民百姓;纵然他们路过了那东口长街,城南郊外,稍稍停轿,掀开了帘子看到了食不饱腹,瘦骨嶙峋的乞儿,依然会在第二天上朝时闭口不谈,歌颂这是个太平盛世。
是她鲁莽了。
此时,所有人都看向了大殿中央坐着的太子,江宁的生死,在他的一句之间。
蔑视皇权,足以定了她的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