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香》藤蔓羊羊

3、窗外沉香

　　里面坐着的是位姑娘，谢扬手里的鞭子堪堪顿在帘子前，最后还是放了下来。

　　他抓紧缰绳，手微微用力，调转马头，而后对着身后的兵士做了进城的手势。

　　那边的守卫在检查车马，谢玄还在江府的马车旁，目光虽然落在远处的兵士上，没有再多看身侧的马车一眼。
　　但是周身的压迫感还是令马夫紧张，生怕这位爷一不开心又要去挑帘子。

　　晨时的阳光明亮却不刺眼，渡在这位年轻的少将身上，一袭戎装也塑了金边，面上细小的绒毛微微可见，显得五官如刀雕般更加精致。

　　谢玄微眯了眼，像是不经意的回头，视线又落在了身后的这辆马车上。

　　马车内投落下了一大片他身体的阴影，刚好将宁宁笼罩在其中。
　　衣袍随风微微皱动，引得车内光线明暗交替。

　　宁宁像是全然不知车外还站着人似的，竟然悠然自得的拿了本书翻看，书页偶尔翻过的声音衬着车内外的氛围更加静谧。

　　直到，笼罩在她身上的阴影消失，外面交替的马蹄声一波一波的从车外行过。

　　宁宁听着外面的人远去的声音，才慢慢放下书，而她方才翻过的每页纸张的右下角，都留下了一个很深的指印。

　　左手轻轻张开，也留下了攥手时微红的印子。

　　如果她没有猜错，刚刚站在窗外的应该是谢玄。

　　他衣袖间的沉香气味十分微弱，哪怕隔着层帘子，宁宁还是闻到了。

　　一个普通将领哪里会懂得用这种名贵香料，就算谢玄在边塞浸了整整三年，可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是怎么都不会消失的。

　　哪怕他征战沙场，早已没有那种公子哥的癖好，需夜夜焚香入寝，但是沉香已与他融为一体。

　　宁宁轻嗤一声，对谢玄的偏见又增一分。

　　好在他还有两年才能回谢家，这个时间足以她调查那些，想在谢府查清的事情。

　　等所有运输粮草的军士过去，陈叔在外面高呵一声，“驾——”。

　　因为路上的事情，已经比江千城规定的时间，多耽误了半个多时辰。
　　江府的马车也动了，急匆匆的出城去。

　　谢玄站在城门口处，队列的最末端，一直等着运输粮草的车队都进了城。

　　然后，仅一步之遥，他经过江家出城的马车，从相反的方向，扬鞭快马而去。

　　此时谢玄怎么也不会想到，那辆匆匆离城的江家马车内装着的姑娘，是江千城要送进京城谢家，向他赔罪用的。

　　马车已驶离江城一段距离。

　　宁宁手中的书早已经放下，这些书她早在君王府就翻烂了，君渡教她诗书礼仪，她学得比谁都要好。

　　从一个没有规矩的野丫头，蜕变成比京城贵族小姐还要端庄大气，知书达理的姑娘，好像她天生就是如此的，天生就要做那名门贵女。

　　但是，只有她心里清楚，有多厌恶那些繁文缛节。

　　书有什么用？能教她怎么从乱世活下来吗，能帮她从死人手里抢馒头吃吗，能让她惩治那些混蛋吗。

　　不过是无性命之忧时的消遣物罢了。
　　整日吃了上顿没下顿，夜夜担心横尸荒郊野岭的人，是不会有心思填充所谓的精神食粮。

　　读书百无一用，但是也有它的好处，帮她骗过一些人。
　　比如刚刚听到轿内的声音，远去的谢玄，还有稍微对她放松警惕，闭眼休息的思言。

　　或许是多年以后，与那个人第一次重逢，宁宁觉得自己左肩上，当年留下的伤疤在隐隐作痛。

　　左肩上那处，是五年前谢府众人到光隐寺踏青。
　　有人刺杀谢玄，宁宁替他挡了一箭，而后从山崖上坠落时留下的痕迹。

　　这是唯一能证明她与谢玄有过瓜葛的印迹。

　　“小姐，您是不是不舒服？”

　　思言带了几分担心的语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发白的布帕，里面摊着十来颗杏仁，“吃了这个，就没那么反胃了。”

　　她以为宁宁面色发白，是因为路途颠簸，舟车劳顿的缘故。
　　还觉得宁宁家道中落，但以前一定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身子骨弱了点。

　　宁宁朝她虚弱的笑了笑，纤纤素手拾起来红帕子中的一颗杏仁。
　　含入嘴里，眉微皱，而后舒缓开来，“好吃。”

　　思言觉得她那一抹笑，击中了自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举着帕子的手本来微微颤抖想收回，觉得自己唐突了。

　　但没有想到她竟然不嫌弃自己的帕子，毫不犹豫放入嘴里显然是最坦荡的信任，心里的秤微微偏向了一方。

　　两天一夜的车程不知不觉到了尽头。

　　江府的马车在第三天清晨，到了京城。

　　因为马车行的快，灰绿色的帘子偶尔被风掀起。
　　京城的街道干净宽敞，不像平阳城一样有随处可见的小商贩在路边摆摊，街上的人也穿着齐整，路上穿绫罗绸缎的大有人在。

　　虽然还坐在车内，宁宁的心思已经飞到了外面。

　　离谢国公府越来越近了，她既对那个地方充满了排斥，又有着一股异样复杂的情愫。
　　自己曲曲折折的前半生，竟然怎么也绕不开这个地方。

　　“前面就是谢国公府了。”

　　坐在外面的江家侍卫对后方车帘内的人提醒道。
　　宁宁和青涵没有什么感觉，反而是思言忐忑极了，她算是知道事情原委的人，生怕到时候出了什么乱子。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两个侍女先下车，而后扶着戴着白色帷帽的宁宁下来。

　　谢国公府朱红色的正门紧闭，角门处刚巧走出来两个穿青灰色衣裳的仆人。

　　青涵十分熟络怎么和这些人打交道，上前偷偷塞给两人一些银子。
　　而后小声说明了来意，请他们进去通报夫人一声。

　　宁宁毫不在意仆人投过来鄙夷的神情，目光锁在府前青灰色的砖石上。

　　当年年仅八岁的自己，就是踏着这方方正正的青石板，跟在谢玄身后进了谢府。

　　过了许久，一个手上戴着粗金手镯，耳朵上戴着银坠子，穿着一身素绒滑丝袄的老婆子出来了。

　　她的身材中等，嘴角处有点黑痣，眼尾向上轻扬，显得十分刻薄。

　　宁宁只看穿着便知道，应该是谢府的粗使婆子。
　　如果她没猜错，这人应该是在后院有点脸熟，才得了机会出来接她们。

　　婆子左右看了眼门口的众人，眼神上挑，“谢府高门大户，乃谢国公府邸，府中贵人多，要是什么人都能进来，有辱门楣。江小姐勉强可以进来，只是带的人有点多了。”

　　青涵听了婆子的话，气的发抖。

　　这婆子分明在借势拿乔，不知道的人以为她是谢家的主人呢。

　　宁宁早已经有心理准备，被人为难已在预想之中，“既然如此，春庆跟着陈叔回去吧，告诉父亲，我一切安好。”

　　春庆是江千城安排在宁宁身边，防止她路上逃跑的。
　　眼看着这婆子不肯退让，春庆只好跟着陈叔走了。

　　几人从角门而入，婆子姓张，一路喋喋不休的说个没完。

　　“江小姐是平阳城来的啊？”

　　宁宁应了声嗯，步伐平缓，目视前方。
　　一边小心观察着进来时四周的环境，路线，和五年前的差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张婆子的话。

　　也没细听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只是，旁边的两个小丫鬟一路听得清清楚楚，差点给气坏了。

　　张婆子只以为宁宁行事木楞，是被谢府楼台殿阁，雕梁画栋的气势吓住了。
　　心里想着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人，上不了什么台面。

　　她不仅心里这么想，而且还没忍住说了出来。

　　“平阳城？没听说过，听名字好像是个穷乡僻壤的地界。江小姐是从小门小户出来的，平时在府里一定要谨言慎行，免得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我们京城和你们那地方可不一样，江小姐才来肯定不习惯，以后时间久了就好了，平时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

　　青涵平日里这么沉稳的丫头，都险些没忍住骂出声。

　　一众人向着后院走，张婆子说得口干舌燥，扬眉吐气的很。
　　后面说不动了消停了会儿，谁知进后宅侧门时，她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一根柳枝。

　　“都停着别动！”

　　宁宁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婆子拿着柳枝蘸了旁边湖里的水，然后嘴里念念有词，扬起柳枝就要往她们几人身上甩来。

　　“这谢府栽种的柳树可是好东西，正好驱驱你们身上的晦气。”

　　眼见着柳枝就要落到了身上。

　　“慢着。”

　　宁宁的声音带了几分震慑，老婆子一时愣住了，手里的柳枝生生停在了半空。

　　“张婆说要驱晦气，说的是驱哪门子的晦气？”

　　张婆子刚才心里只觉得这个江家小姐，是个逆来顺受，人人拿捏的软柿子。
　　现在就算敢反抗又如何，没名没份的进了谢府的门，就是连她这种最低等的丫鬟婆子都不如。

　　“自然是驱你们从穷乡僻壤带来的晦气，谁知道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有没有病气，万一过在了府中贵人的身上怎么办？”

　　张婆子说话粗鄙，原是乡野村妇，后来给了自家亲戚些好处，才得了机会来谢府伺候。
　　平时很少见到府中的主人，连位置稍微高点的丫鬟平时也不屑与她来往。

　　江宁身份特殊，接她入府本就是件棘手的事情，旁人避之不及，推来推去落到了张婆子身上。

　　平常这婆子少有人待见，现在觉得自己挺直了腰板。
　　看着那江府小姐盈盈弱弱，柔枝嫩条似的身形，只觉得还不如自己这个老婆子。

　　张婆子的眼神时不时打量几眼宁宁，眼神里有不屑，还有十分矛盾的羡慕。
　　心里却觉得这副身体搁她们村里都没男人要的，瞧着就不好生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