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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看人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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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霄宴一句话,杀了三个人。
江阮闻声慌张起身,刚跑到门口,恰好听见一个清晰明确的‘死’。
字音仿佛被暗色填充、鼓胀至破碎,分裂成千千万万根银针刺进膝骨,他忽地失了力气,猛然跪下。膝骨同地面发出的巨大声响搅散夜晚的冷寂,发出一阵近乎于凄厉的惨叫音。
江阮几乎算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沈霄宴身边,他抱着对方的腰,探起身伸长手想要捂住沈霄宴的嘴。
他的字音七零八碎,战栗的崩溃溢满害怕:“不要说了,阿宴,求你,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我要死啦。”
但沈霄宴仍然轻松自然、裹满愉悦期许的语调同江阮压抑绝望的哽咽相撞,反而激起了沈母愈发悲痛的痛苦的哭喊。
也许是感受到江阮的动作,也许是沈母的声音太过巨大,沈霄宴说出最后一个死字后回神,略恍惚地看着眼前景象。他下意识攥紧手,指甲狠狠陷进手心。替江阮和自己的母亲感到难过,紧张又抱歉。
“对不起。”他挣开江阮的手,踉跄退后几步,小声说,“对不起,我、我又惹麻烦了。”
沈霄宴努力地企图扯起嘴角,却仅勾出个僵硬细微的弧度。
可他忽涌起阵呕意。
可沈霄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胃里像是堆满烂肉,腐臭的味道激起一阵一阵的眩晕以及无法压抑的恶心。疲惫衰弱的身躯妄图把垃圾扯离□□,所以他的血管、骨头、心脏以及他那在这条长路尽头吊死的灵魂仿佛都要被吐出来。
他的身体里像是有一头蓝鲸的尸体。
丑恶的过往填满尸体肮脏的裂缝,渺小的虫子汇成一群从回忆之中钻出,它们爬遍全身,然后沈霄宴的胃与咽喉就生起细微却密集的痛痒。
拉扯四肢、切割脖颈。
沈霄宴被囚困于过往与现实的交融混沌里还在说着:“对不起。”
他每有一句抱歉,身体就压低一分,仿佛是那些濒死的丁点儿委屈情感正在做最后的挣扎。
江阮就泄力跪坐在旁边,只能无助地眼睁睁看着沈霄宴呕吐不止。过于急促的冲击恐惧令他丧失冷静理智,浑身瘫软却还是拼命想要站起来靠近自己的爱人。
但他动弹不得。
他心事重重却两手空空。
门外沈母的哭喊引来医生护士,匆忙纷乱的脚步逐渐接近。有人来拉起江阮,有人想要接近搀扶沈霄宴。
江阮的视线愣愣附着在沈霄宴身上,见后者的剧烈抗拒,他动了动,企图阻止旁人的动作。
他想要大声呵斥那些人,他想把沈霄宴护进怀里。
“不要动他!不要动他!”但真正从喉间挤出的声音却很小,江阮无能为力,就像他那时看着沈霄宴一步一步踏进海里却什么都做不了那般。
“求求你们。”他渴求着伸出手,“不要动他,把他,把他还给我吧。”
“求求你们,让我拉住他。”
江阮的声音微小,伶仃且孤独。但沈霄宴却望向他,“来抱抱我吧。”
然后所有人都放开他们,在某位医生的带领下陆续走出病房。
江阮扑向沈霄宴。
像是为了安抚他而刻意又勉强扯出来的模样,沈霄宴如同曾经寻常日子里那般平静且温柔,轻拍对方颤抖的背,说道:“别难过啦,开心点呀,没关系的,我还在这儿呢。”
沈霄宴其实还是痛的,浑身都在发痛。可他固执地拉回仅存的稀薄的清醒理智,摇晃着努力站起身,要去拥抱江阮,要去跟自己的家人说声对不起。
他想告诉他们不要被同情和怜悯绑架挟持,他想说他没有责备怨恨。
说完后呢?
沈霄宴紧搂江阮,视线落在对面的白墙上。
那就安安静静地离开吧。
“别为我难过愧疚,我的死亡无关你们任何人,只与我的不堪一击有关。”
沈霄宴想起自己遗书的最后一句。
他开始的思绪开始迷糊下沉,痛感在回想里快速抵达顶端。又有人冲进来,是抽泣的沈母和衣衫凌乱的沈父。
沈霄宴同他父亲的目光对上,耳边猛然响起那些语气冷淡平稳、甚至不带任何情绪的应答以及批评。
似乎重新回到那条走廊,站在昏黄灯光、软语温声对面,他与自己渴望的场景格格不入,局促难堪地缩在角落。
“那条走廊太长了。”他盯着父亲的眼睛,轻声说道,忽笑,“我需要走很多很多步才能走到你们的房间,又要走很久很久才能回去。被子很重,路也很长,我只是有点儿累。”
心口发痛,记忆因不满而沸腾,烧死神经、戳烂清醒。
“出去。”他突然说,瞳仁发颤,四肢也不断抖动。沈霄宴开始推拒江阮,声调变高,“出去,让他们出去。”
江阮紧紧抱住他,沈霄宴转眸看清他的脸,不再继续动作。
反而拉住江阮的衣袖,对这位给予自己最多温情关注的人乞求:“江阮,让他们出去,让他们出去。”
“出去,让他们出去——!!!”
沈霄河赶到的时候,江阮已经挡住病房门,沈椒在安慰母亲,沈霄岭在焦急地请求进入,而沈父却不知所踪。
江阮神情泛冷,漠然且坚决地站在病房门口。
沈霄河尚未来得及出声,身边突然横插进一沉稳男音:“江阮。”
江阮闻声看来,微讶异:“爸爸?”他说完,身形却未动,视线移向沈霄河,“阿宴不想让你们进去。”
他说得不留情面。
沈霄河抿抿唇,点头,回:“好,我知道了,我们不会进去。”
得到肯定,江阮仍犹豫,江父看出他的担忧,说道:“就去尽头聊几句话,很快,不会花太长时间。”
江阮离开后,沈霄河劝好其余人,独自去往楼梯间的吸烟区。
向来衣冠整洁一丝不苟的父亲颓然坐在角落,腿曲起,一只胳膊搭在膝上,浓重的白烟蒙住他的面容神情。
“爸爸。”沈霄河出声。
“他不能看见我,一看见我就难过。”沈父声音发哑,隐匿着轻颤的悲,“他一难过,我也没原因地跟着难过起来。”
“我昨天坐在他房间里,看见了许多奖杯和奖状,大部分没有看过,全部都落满灰了。”他说,“我对他来说,一定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沈霄河垂首不答。
为什么人总在要失去的时候才会醒悟心痛呢?
因为只有声音最响,他们才会回头。
江阮跟着他的父亲去到走廊的另一个尽头,他面向这位自母亲死后一直郁郁寡欢许久未亲近的父亲,问:“是程姨和您说了些什么吧。”
“嗯。”江父身形微走样,眼眸略有混浊,“她打电话来向我哭诉,说你不顾及过往情分,辜负了你母亲的遗愿。”
江阮嘲:“她倒挺会说。”
“你放心,我已经和她把话说明白了。”江父叹口气,“她和你母亲一起经历过大风大浪,情义深重,盈容重情又有点儿执拗,当年也是没有顾虑到你。”
“事情都结束了。”江阮听到母亲的名字,神情微暗。
他的母亲是个乐观开朗的人,给了许多的爱与关照,但同样的,她不允许江阮在感情这方面忤逆反抗她。
江父虽然也爱江阮,但更爱自己的妻子,自许盈容死后便把公司事务全都丢给了当年刚毕业的江阮,他则终日抱着酒瓶思念亡妻。
“阮阮。”江父道,“我祝愿你能留下他。”
江阮却扭过头。
“——如果他愿意留下。”
回到病房前,沈家人已经离开,江阮推门轻手轻脚走进。
阴沉的房间只有窗外路灯洒进的清浅的亮,很薄很淡,虚又轻。沈霄宴粗重的痛呼与断断续续的话击碎光亮带来的温,察觉到有人走进,他的声重了些,尖又利,更紧地蜷缩在角落。
“阿宴,是我。”江阮双手撑在地面,跪伏在他面前,仰头试图看清沈霄宴的神情,“是我,是江阮啊。”
耳畔似有似无乱糟糟的响声盖住江阮的话,落在沈霄宴耳中,只让那些嘈杂更喧嚷。
满眸都是铺天盖地的黑,就像是坐在荆天棘地之间。
沈霄宴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
极淡的光打在对面的墙上,在暗色表面叠起一层朦胧的白,正如同那晚的海面,脏污的、斑驳的白。
“她以前说很喜欢我。”沈霄宴喃喃开口。
江阮不解,但他不敢贸然询问。
“是我太糟糕,留不住她长久的喜欢。”
沈霄宴突然在那面墙上看见保姆,看见她红色的指甲。
她原本是笑着看他的,就像抱起年幼时尚会显露难过委屈的沈霄宴一样。但很快,明明暗暗的光影勾勒出她皮下的恶,憎恨、讽刺、阴狠,她仍在笑,这次脸上皱起的纹路里长满獠牙。
“不要再装可怜了,你也就只能干这种事来引起关注了。”那时候保姆戳着躲在房间偷哭的沈霄宴的额头,“你不讨人喜欢,就算哭也没用,只会让他们更厌恶你。”
她边嘲边辱,痛快地笑起来。
“你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喜欢。”
沈霄宴眨巴眨巴眼,面前的保姆变成那位心理医生。
她也笑,一句话都没说,朝沈霄宴挥了挥手。
他在太阳将起时睡着,坠入一场白日梦里。
前面都是沈霄宴所爱的人,他们脚步不停,唯有江阮偶尔会跑回他身边,但很快,他就又只留给沈霄宴背影。
沈霄宴就那么小心谨慎地跟在后面,一句话都不说,指尖扣着石砖地的缝隙向前缓慢又艰难地向前爬行。
他碰到一个人,刚想道歉,抬起头看见自己。
面前的自己弯着眉眼,极浅极温地笑着,弯腰拉起他,伸手指了指右边。
沈霄宴顺着看去。
那是一场水面之上的日落,像是海上生有一场大火,火中又有一片海洋。
而他自己对自己说:“向前走吧,别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