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少年游》云山鹿

98、芥子须弥阁

　　游 98 芥子须弥阁

　　尘埃起落，光影追逐，望台扶栏上，有蝴蝶迎风翕动翅膀。

　　风铃纠缠作响，木头岁月侵蚀下悄然开裂，动静之中，万物生灭。

　　柳依依张了张嘴，却好似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自己仿佛独被困于一个黑暗广袤的空间内，四周向外延伸看不到边界。

　　十一年前的风雪穿过岁月长河再次席卷而来，连带着还有那个冬季的肃杀、焦灼的人群和院中泣血的寒梅。

　　红衣的女孩攥着父亲衣襟，死死忍着要哭的冲动。锦衣华服的小男孩顶风雪气吁吁闯入，自告奋勇要带他们出城。有管家匆匆来报，负责接应的马车迟迟未见踪影，随即痛骂车夫忘恩负义。所有人都在急，都濒临崩溃，都感到大祸临头的紧迫。他们望向红梅下长身而立的将军，指望他能有个决断。

　　男孩不断地劝说终于说动了将军。他抱起女儿，送上了府外唯一一辆马车。那是男孩来时所乘的马车，驾车的是晋王府春喜公公。

　　将军将女孩放上马车，对男孩作了长揖，“城外会有人接应，但在那之前，还要拜托六公子送她出城。”

　　“包在我身上。”男孩学着大人的样子回礼，郑重许下了承诺。

　　他见将军没有上车的迹象，疑惑地问：“你不和我们走？”

　　将军摇了摇头，笑道：“我逃不掉的。”

　　女孩知道了父亲的意图，拼命摇头，死死搂着父亲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松手。

　　男人无奈，在她后颈一点，令她昏睡过去。

　　“抱歉，我这一生算计无数，不在乎世俗不留恋人情，从未考虑过身后事，可到底……还是不放心你。”

　　柳依依呆呆站在原地，看着画面随着女孩失去意识而逐渐消散，四周又归于虚无。

　　“骗子……”她咬紧牙关，忍着一阵阵热流冲上眼眶，“我不信，你最常撒谎了，我什么都不信。”

　　“依依，依依？”清朗男声忽然响起。

　　柳依依回神，四周仍然是虚空幻境，没有陆昱身影，但是他的声音离得很近，仿佛触手可及。

　　“发生什么了？”这种情况让她慌神，仿佛独自被困在森林迷雾之中，四周皆是虚无，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你先站着别动。”陆昱也有点慌，“糟糕，恐怕是五哥为了困住我们，启动了芥子须弥阁的机关。”

　　“机关？”

　　陆昱解释道：“相传，芥子须弥阁是很久以前一位沉迷修仙炼道的皇帝修建的，阁中藏有天下奇门秘法，又请机关师设了重重保护。从此皇帝躲在楼中专心修炼，以为这样便不会有人打扰他飞升。”

　　柳依依站在虚空中，怔怔地问：“所以，我刚刚看到所有的景象，都是芥子须弥术虚构出来的？”

　　“虽然传闻当初设计楼阁的人是机关术大师，不过从刚才情景看，倒更像是幻术师的手笔。”黑暗中传来陆昱的声音，忽远忽近，根本辨不清方位，“幻境会根据人内心心魔而生成，如果被困其中，可能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柳依依心里却升起另一个念头。这幻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难道从陆旻刚离开时，她就已经快于幻境之中？那陆昱戳破她身份时所说的那些话语，对于她不信任所流露出的痛苦，究竟是真实，还只是她自己的幻想？

　　甚至于现在，她所听到的这个陆昱的声音，会不会也是假的？

　　这就是幻术的可怕。内心最希冀或是最恐惧的事情一幕幕在眼前上演，如此真实令你自己都辨不清真假。你被无数种想象的可能性逼疯，被困于心灵的荒漠，四周看似无边无际，却是用无穷作为牢笼，孤独、恐惧、欲望、纠葛在你自己独处的这片没有约束也没有任何回应的空间内滋生疯长，直到心魔业障吞噬一切，让你扭曲疯狂，再也不是自己。

　　眼前的黑暗忽然破碎成千万碎片，色彩又在眼前铺开。昏暗的马车内，两个孩子激烈打斗着。男孩左右躲闪，但车内空间有限，没多久便被女孩摁在车壁上，短刃抵住颈侧。

　　“让你的人调头，我要回去！”女孩道。

　　“这不可能，我答应他要送你出城！”男孩盯着颈下匕首，但没有松口。

　　“用不着假惺惺，是你爹下令抓我爹的。你少在这里装好人，识相的就赶紧原路返回！”

　　匕首向内加力，鲜血从刀口渗了出来。

　　“我说了，这不可能！”男孩一字一句道，他忽然挣脱了女孩的钳制，两个人又一次在车厢内角力起来，拳脚相加，左右翻滚。

　　马车渐渐停了，车外传来问话声。两人同时一僵，男孩一把捂住女孩嘴，竖起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从车帘下的缝隙向外看，借着透进来的光线，看到驾车的胖公公双手挺胸收腹，正喝退想要上前盘查的侍卫。

　　“大胆，这可是进王府六公子的车！什么，你还想掀帘子看看？……里面可烧着暖炉呢，当心跑了风！什么，不信？我们家大公子本来就身体不好，现在要是六公子也病了，老奴我可怎么活啊……”

　　女孩狠狠咬在他手上，男孩吃痛，倒吸一口冷气。车外的侍卫听力极佳，立马警惕地转过头，一步一步靠近马车……

　　场景变化了。长安城外，女孩与来接应的人会合。他们都曾被将军所救，对将军忠心耿耿。但城外也逐渐有搜寻的兵卫，据传晋南王已经到了渭水，正派人围堵各个渡口。

　　如果不能天黑之前渡河，恐怕就来不及了。

　　接应的人打定主意，若是被晋南王的人追上，就算全军覆没也要护小姐杀出重围。

　　但男孩迅速做了决断，“春喜，带他们去找渡船！”

　　春喜公公有些为难，“公子，我们出城太久，晋王妃会担心的。”

　　“那我自己先回去，帮你打掩护，你用我的马车载他们去渡口。”

　　“什么，不行不行！”春喜惊了，他可不敢放这小祖宗一个人回城，路上遇到危险了自己可是吃不了兜着走，“要不还是一起去找渡船吧。”

　　然而男孩已经拿定主意，“不了，老师还在城内，我得赶回去向父皇求情。”

　　他正要爬出马车，身后传来一股力道，男孩回头望了一眼，发现女孩拽住了他的衣摆。女孩死死盯着他，像是之前威胁他调头折返一样。

　　男孩笑了笑，安慰道：“别担心，我回去帮你看着老师情况。”

　　然而女孩不领情，忽然嘴一撇，带着哭腔大吼出来。

　　“骗子，你们都是大骗子！”

　　忍了一路的泪水终于扑簌而下，她再也控制不住，嘴里胡乱嚷着“都是你们的错！都怪你们，我恨你们”。

　　男孩慌了起来，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摆，“哎，你你你别哭啊！事情不一定就像你想的那么严重啊！老师和父王都那么厉害，他们肯定有自己的计划的！你先离开长安一段时间，说不定等事情平息了，又能回来了呢？”

　　然而女孩根本不听他说了什么，只是拳头死命乱砸，哭声凄凉而绝望。

　　男孩一把抓住女孩手腕，阻止她伤人又伤己的行为，“好吧好吧，你要怪我就怪好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你不忘掉这决心，总有一天能得偿所愿！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长大，到时候才能找我报仇啊！”

　　他实在不会安慰人，一番话前言不搭后语，自己也不知说了什么，最后只好烦躁地抓抓头。

　　但奇迹的是，女孩忽然止住了哭，一双凶巴巴的眼睛望过来，恶声恶语，“这是你说的。”

　　男孩一愣，随即点头，笃定道，“对，我说的！你好好活下去，我就在长安，随时等你来！”

　　他急着回城，时间紧迫下也没法再多说什么。回头望了女孩最后一眼，便跳下来马车，余音消散在风雪之中。

　　柳依依站在茫茫雪地中央，看着两人往相反的方向而去，一边是男孩离去的脚印，一边是背道而驰的马车辙。

　　原来，执念在一开始就埋下了。

　　原来，这才是她最初坚持要来长安的原因。

　　柳依依抬手摸了摸脸，发现自己居然泪流满面。

　　有人穿过风雪，停在了自己身后，“你哭了？”

　　柳依依擦了擦脸，“没有。”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幻术应该是对两个人都起作用，那么陆昱看到的会是什么？

　　“其实这幻术也有些作用，”身后人道，“人们总有些刻骨铭心的事情，时间久了就忘了，再重温一遍也好。”

　　“ 不了，这么长时间也该走出来了。”眼前景象又发生了变化，但已经影响不到她了，“一旦看出了虚实之间的不同，就没法自欺欺人了。”

　　“什么意思？”

　　“尽管你一直伪装他的声音和语气，但你只是幻境在我内心生出的一个影像罢了。别装了，你代替不了他的。”

　　周围色彩突然消失了，又重归黑暗。那个声音化成了无数个，每一个的音色都和她一模一样，好像有无数个自己围在四周，居高临下发出诘问。

　　“什么时候醒悟的？”

　　“你和他的目的不一样。你是我的心魔，只会将我永困心田。而他会劝我向前。”

　　她听到四周无数个自己冷笑一声，“其实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表现得比他更合你心意。不管怎么说，他是皇帝儿子，皇家那是什么地方，谁能保持本心？别忘了，当初还是他爹下令要抓你爹……

　　“滚。”柳依依平静道。

　　四周的声音静默一会儿，再开口时，忽然变得懒洋洋，“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么再见吧。”

　　阳光照入了虚无，周围景象迅速向后退去。柳依依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芥子须弥阁，陆昱的脸近在咫尺，眼睛里满是焦急。

　　“你终于醒了！”他松了口气，要是再不醒，他就得要上手掐人中了。

　　他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突然身前一股力量袭来，他猝不及防，瞪大眼睛。

　　柳依依扑上来，与他抱了个满怀，柔软双唇蜻蜓点水般在对方唇上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