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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信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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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 97 信任
五日后,柳依依如约到了芥子须弥阁。
芥子须弥阁,是一座高七层的八角玲珑塔,耸立于长安城郊龙首原上。
塔中央是跟从地面一直通到顶的石柱,楼梯蜿蜒如盘踞柱身的蛟龙。柳依依拾级而上,到第二楼时,陆旻正在通向外面的望台上,眺望远方长安城。
陆旻听到后面动静,转过身,向来人颔首,“自从姑娘初到长安,本王便深感好奇了。”陆旻自顾自道,“能让六弟和四哥在春风楼大打出手,可见柳姑娘不是一般人物。”
“等等,”柳依依打断他道,“殿下意思,秦楚二王爷是因为我起争执?”
陆旻表情罕见一滞,语气也有些不自然,“难道……不是吗?”
柳依依面无表情,“当然不是。”
她顿了顿,又忍不住问:“殿下平时……看了很多话本故事?”
不然怎么能脑补出这么烂俗的剧情。
柳依依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高估了陆旻,其实这家伙啥都不知道,之前说的把柄什么的都是在诈她。
然而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此主动打破僵局。
“殿下不必再做试探了,殿下手握把柄,民女心知肚明,今日肯来,便是做好接受条件的准备。既如此,民女便直接问了,郑王殿下究竟想要什么?”
陆旻愣了愣,随即弯起容色浅淡的唇角,“柳姑娘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谈话不需要弯弯绕绕。陆旻的目的是保住孙百礼,扬州案近日已经审完,只要中途不再出幺蛾子,就可以以他所希望的结果结束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希望陆昱再跳出来从中阻挠。
陆旻虽然摆了弟弟一道,但也不敢做得太过,毕竟他还是爱惜名节的,不想落个手足相残的名声。所以他想让柳依依出面,劝陆昱放弃插手此事。
柳依依听罢,顿时无语,“殿下是不是高估民女了?”
这什么馊主意,你自己都劝不动你弟,竟然来指望我一个外人吗?
陆旻估摸着也是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可行性,然后提出了一个更简单快捷的办法,“……如果实在劝不动,下药也可以。”
他显然早有准备,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用蜡封口的药瓶。
这种药名为冰火散,能让人在一段时间内内热外寒,头晕目眩,浑身虚弱,甚至失去行动能力。但因其症状太像发烧,因此一般人即使中毒,也只会认为自己真的病了,从而卧床静养。
反正他要的只是陆昱在府里安生待个两天,只要过了这关键几天,等扬州案结了案,就能正式撇清孙百礼的关系。
陆旻将瓶子递给柳依依,循循善诱,“到时候,本王与柳姑娘的交情一笔勾销,本王就当从未见过柳姑娘,更不知道姑娘的什么秘密。”
柳依依沉默不语,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做出了决定。
“殿下能否保证,它不会产生其他后果。”
陆旻宽容地笑笑,“可以。”
然而柳依依还是不放心,“不能致残。”
陆旻一愣,没想到柳依依想象力还挺丰富,“这倒是不会。”
“不会痴呆。”
“……不会。”
“不能失忆,不能精神错乱,不能留永久后遗症。”柳依依仔细想了想,“也不能毁容。”
“……”
“你把本王想成什么了?”陆旻神色复杂地开口,“他是我弟,我难道真能把他怎么样吗?”
然而柳依依一脸狐疑,明显怀疑他话中可信度。
就在柳依依要接过药瓶时,楼梯口边突然传来一个半是调笑半是无奈的嗓音。
“喂喂,下药的话,好歹问一问本人的意见吧?”
两人闻声望去,只见陆昱玄衣博带,迎光而来。
陆旻柳依依同时一颤,赶紧缩回手,分开两边袖子一拢,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柳依依后颈冷汗直冒,以惊讶掩饰内心心虚,“你怎么来了?”
“不然呢?”陆昱没好气道,“等着你把我卖了?”
柳依依心虚,舌头也有点打结,“其实还没有……”
然而陆昱没有在听她,而是转向陆旻。他自出现后就一直在笑,语气也仿佛调侃,但离得近就能看出他眼里并没有什么笑意。那双黑色眸子似乎浸着寒冰,从瞳孔向外都散发出一股子冷意。
“原以为五哥城府有多厉害,原来只会刁难姑娘家。”陆昱嘲讽道。
“是么,”陆旻假惺惺笑道,“但认真说起来,柳姑娘可不是一般人啊。“
柳依依心里警铃大作,她已经预料到陆旻接下来会说什么,但那不是她希望让陆昱知道的。
或者说,她其实一直想告诉陆昱,却始终没做好准备。
“不如我提点六弟一下,十一年前的冬天,我们还住在晋王府时,一日你从外面回来,不久便发了烧。母后怪春喜没看好你,让你着了凉,但她不知道,你是独自从长安城外走回府的……”
“够了!”陆昱低声警告,“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别想对她下手!”
“那六弟也别再管扬州案如何?“陆旻紧紧盯着陆昱,忽然叹了口气,认真劝道:”我知道你较真,但很多事情糊涂一点或许更好。扬州案快审完了,当时让你吃过亏的几个主犯,不管是刘硕、袁啸还是淮安王叔都会得到惩罚。就此打住吧,何必再让更多人受牵连呢?“
“五哥难道真以为,我死磕着扬州案不放,仅仅是因为在扬州差点被杀?”陆昱冷笑一声,“你未免太小瞧我。”
陆旻一番好意被当驴肝肺,正在恼火,然而仔细琢磨弟弟两次话中意思,接着,像是突然明了什么似地,瞪大眼睛转向一边柳依依。
“难道说……你早知道她是谁?”
仿佛万丈惊雷突然炸响耳边,柳依依浑身一颤,脸上血色褪尽。先前面对陆旻时的不以为意甚至玩闹心态一扫而空,她呆呆望向陆昱,后者却好似躲避她的目光,只留给她一个逆光中的侧颜。
“所以,你其实是为了那件事?”震惊中的陆旻先一步开口了,急忙劝道,“可是、可是那事都过去十一年了,该受罚的该逃脱的都尘埃落定了,连钦原卫都散了,你难道还能翻案?”
陆昱敏锐反问:“你知道钦原卫?”
陆旻苦笑,“朝臣不是傻子,你以为就没有一个人察觉到钦原卫存在吗?他们早就知道了,只是不确定背后有没有皇伯父和父皇授意,所以才假装不知。陈将军死后,钦原卫要么投诚,要么就被清理了。”
陆昱点头,“如此说来,当初是我过于大意了。”
“你赶紧住手吧。”陆旻摇头,神情严肃,“当初下令抓他的是父皇,你现在又要求查当年事,让父皇颜面何存?”
陆昱一顿,“我只是想求真相。”
陆旻急了,“不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真相!”
“但永远有人在乎真相!”
“人都死了,还有谁在乎?”
“我在乎!”陆昱激烈回应,“当年之案确有疑点,我不能闭上眼睛装作看不到。大丈夫长于世间,岂能屈服于所谓 ‘颜面’?如果最后证明真是我错了,受训受罚我心甘情愿!”
“五哥,明明以前学堂之时你最爱和夫子争辩是非黑白,为何如今却劝我难得糊涂?”
陆旻脸色一白,像是被人迎头痛击。之前的激动急怒顿时消散,他仍站在那里,却仿佛身形萎靡下去。楼阁中尘埃在光下飞舞,仿佛要将他淹没。
恐慌在陆旻心底一点点扩散,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已经潜移默化地改变了。
但最终,他还是摇摇头,反复念叨着“我不能让你和父皇对着干”,却像是在说服自己。
话不投机,再多说也是无益。
直至陆旻离开了芥子须弥阁很久,陆昱和柳依依都没有说话。沉默仿佛抽芽藤蔓,在两人间肆无忌惮生长。
去啊,柳依依催促自己,他都已经知道了,现在他和你是一起的,你完全可以告诉他。你不是一直希望如此吗?从当初在扬州给他下套时开始,不,或许从十一年前就开始……
然而五脏六腑拧成一团,血液在体内奔腾嚣叫,似乎要烫伤自己。那些厘不清的恩怨与命运,不可言说与蠢蠢欲动交织成网,死死扼住喉咙,让她连呼吸都困难,更遑论发声。
真奇怪,明明已在茫茫人世撞得头破血流,为什么还会害怕呢?
龙首原上忽然卷起一阵风,楼檐上挂的风铃叮叮作响。
“你一定想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来的。”陆昱望着芥子须弥阁外的万丈晴空,率先打破沉默。
“在扬州时,我出于好奇,向刘硕调取过扬州府户籍册,发现你是十一年前才在上面有了名姓。”
“起初我没有多想,大齐初立那几年战事未消,因迁徙而脱籍者不胜枚举,直到十一年前父皇大赦天下,才得以重新登记身份。我以为你也是类似情况。”
“第一次产生怀疑,是七夕时你来宫中救我,对付赵英用的那几招武艺。我曾见老师用过,那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招式,以前学武时经常拿来炫技用。他曾教过我,可惜时间太短,我没学会。”
“此外还有一些细节。比如你和陈衡明明初到北方,却完全没有水土不服的表现。还有过年吃饺子时,你二人的习惯也与关中习俗完全相同。”
“所以我才知道,我也许早就认识你了。”
一只蝴蝶误入阁中,在半空划出不规则弧线。天气太热,它的翅膀被空气中的潮气打湿,飞得歪歪斜斜,很是吃力。
眼前明明是盛夏艳阳天,却让人想起十一年前那个大雪飞纷的寒冬。
“十一年前冬天,我去陈将军府劝老师逃跑,他却没有同意。”
“但是,”陆昱沉默一会儿,才道,“他将自己女儿抱上马车,说希望我能载她出城。”
那日的惊恐慌乱从记忆深处被强行唤起,霎时仿佛日月倾覆乾坤颠倒,前尘往事尽皆重现。
“那个小姐姐担心她父亲,路上一直闹着回去。我试图阻止,差点被砍死。费了好大劲儿才没引人怀疑,最后终于出了城。”
“我有一阵子发高热,差点忘了这事,不过幸好……我记起来了。”他终于回过头来,望向柳依依,“那么,你记起来了吗?”
原来竟是故人。
“我原以为你会将身份告诉我,可你没有。我想你或许还有什么顾虑,所以一直等待,等来了你将我的腰牌给了五哥。” 他自嘲一笑,掩过眼底汹涌情绪,“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信我,我们明明共历过生死,又为同一个目的义无反顾,为什么你始终不肯对我坦诚呢?还是说之前所有一切,都只是你在利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