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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兴梁 ...


  •   崇山峻岭,暮色四合,孤城屹立。

      不知不觉,自陆昱来到兴梁,已经过去快一月了。

      他坐在城楼凹凸的女墙上,眺望远方云山苍苍。

      当地人将兴梁南边的连绵山系统称为米仓山。他从前在太学读书时,听先生们讲过华夏山川地势,知道米仓山其实是另一片更大山系的分支。越过眼前林海向东,在目力无法企及的远方,山系有了另一个更为人熟悉的名字,叫作大巴山。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的巴山。

      他望着天际起伏的群山,叹了口气。

      漫漫归期啊。

      上次是扬州,这次是兴梁,不知下次又会被赶去哪里。

      他忽然有点怨起父皇,七夕案时,他劳心劳力,一会儿害怕父皇出危险了,一会儿担心老哥伤着了,一会儿还要操心燕才人名声不保了,所有人被他操心了个遍。结果闹到最后,自己既无功劳也无苦劳,倒是险些去大牢里体验生活。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那么拼命呢?

      临近傍晚,女墙上已点起了几处火把,角楼上的卫士们开始换岗。远处,群山归于黑暗。

      兴梁城坐落于汉江之滨,南接米仓山、大巴山,向东北经褒斜道可翻越秦岭。古人欲出巴蜀入关中,必先争汉中。兴梁作为汉中要塞,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是以驻军常年镇守此城,与南边的睿国遥遥相对。

      而兴梁驻军的都督刺史,名叫尹天水。

      说起这尹都督,也是个奇人。他生在天水,以城为名,早年曾是乞儿,为混口饭吃在睿军中当了一名小吏,十二三岁被俘,投降齐军,后崭露头角。

      但其人从不以骁勇善战为人称道,相反,形容他最多的词似乎是——怠惰。

      比如有一次,他率军大败睿兵,将对方围困在了石谷山中。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一鼓作气杀入山中剿灭残兵的大好机会,可他却足足拖延了四天才动身。

      进山正值傍晚,还没走几步,尹天水又下令全军就地歇息准备开饭。于是大家搭灶生火,饭香四溢,炭烤烧鸡在签子上滋滋冒油。睿军残兵当时在山中饿了四天,早已眼泛绿光,闻到上风口飘来的热腾菜香,脑中的弦“啪”的一声断了,纷纷主动现身,只求能分一口饭吃。

      就这样,尹天水兵不血刃,一战成名。

      后人每每评论这场战役,皆摇头苦笑,不知道尹天水究竟是歪打正着,还是早有远谋。

      再后来,还发生过他带人对敌途中让大家休息,结果敌军以为是疑兵愣是不敢来;他将纳降日期延后两天,结果人家是诈降,一见他延后日期以为目的暴露,当天就逃走了;以及种种事件,让人不得不感叹这位将领,懒人有懒福。

      但说来惭愧,陆昱来兴梁一月,还从未见过尹都督真容。每次要见面时,尹都督那边总是有事,一会儿是腰闪了,一会儿是黄历说今日不宜出门,一会儿是家里猫要生了得陪着,鬼知道为什么猫生产需要他陪着。

      城楼上迎面走上来一个大汉,身长九尺,广鬓虬髯,面如涂墨。

      陆昱认得此人名叫张赫赫,是尹都督的副官。

      “殿下,天黑露重,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张赫赫握拳道,声音如同夏日滚滚惊雷。

      陆昱初见此人,便心里嘀咕,若昔年当阳长坂坡前怒喝之人是他,即使不能如张飞张翼德一嗓子使江水倒流,吓死个把小兵是不在话下——只要别误伤友军就好。

      陆昱回过神,跳下女墙,问张赫赫道:“你家将军还没议完事吗?”

      谁知张赫赫一愣,“将军半个时辰前就走了啊?”

      “走了?”陆昱一愣。他在风口杵了半天,就是为了堵尹天水,但对方居然连招呼都不打就跑了?

      他解释道:“巡城校尉郭六郎家第五个孩子今儿个满月,小夫妻俩邀将军去家中喝酒……”

      “所以尹都督直接去他家了?”陆昱面色不善地打断他。

      “那当然不会了!”张赫赫赶紧替尹天水辩解。

      陆昱放下心,还好还好,尹都督虽怠惰,到底还不至于玩忽职守。

      “……将军说郭六郎家的酒都是糙米酒,喝起来口感太差,还不如自己带些去。于是将军就回家取酒了!”张赫赫喜气洋洋道。

      沉默。

      “等等,”陆昱问,“尹都督去拿酒,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面相粗犷的汉子居然如犯错小孩一样羞愧起来,“不瞒殿下,其实郭六郎也邀请了卑职……”

      “……”

      陆昱痛心疾首,边疆大吏们拿着朝廷俸禄不干人事儿,他大齐还有救吗?

      痛心没多久,他反而笑了一声:“你们生活倒是清闲。”

      “是啊,毕竟多年没有战事,我们这些人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张赫赫挠头,倒很坦诚。

      “听你的意思,好像很期待打起来一样。”

      “筋骨懒散久了,但血还是热的啊。演兵习武一辈子,总不会甘心于病死塌上,希冀着有一天能真正在战场上大展风采。”张赫赫遥望远方奔腾的汉江水,感叹道。

      “可是有时又想想,要真打起来,再想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舒坦日子,怕是白日做梦咯。”张赫赫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卑职如此瞻前顾后举棋不定,实在有失武将果决,殿下莫怪。”

      陆昱笑了笑,“你我都是凡夫俗子,人之常情在所难免,我理解。”

      张赫赫抬眼,见天色已晚,担心误了期限,忙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恕卑职失陪了。”

      “站住,”陆昱忽然叫住了他,“巡城校尉郭六郎家对吧?你带路,我也要去。”

      巡城校尉郭六郎,家住城东。三四间屋舍,青瓦白墙并一方小院。院中有棵枣子树,下头摆一酒缸子,里头是用黑糯米糠皮制的黑米酒。郭六郎的夫人曲娘子站在酒坛边,给每个客人分酒。

      张赫赫和陆昱刚进院子,就听到有个男人大声嚷嚷:“才不要这娘儿们的酒,有烈酒没?”

      “没有没有,要喝自己酿去!”曲娘子毫不客气道。

      “少来,方才尹都督带酒来,大家都看到了!”

      “尹都督送的,那是给我家老郭的!你要想喝,自己找都督要去!”

      来的人都是熟识,说话丝毫不见外。男人听了曲娘子的话,也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现场气氛很快热闹起来。张赫赫因为身高过于显眼,还没来得及进里屋看一眼满月的小婴儿,就被熟人拉去屋里灌酒。

      陆昱一个人都不认识,只好坐到一张无人的桌边,打量院中各色人物。

      曲娘子看见陆昱,眼睛一亮。

      “你是?”她问。

      陆昱不想暴露身份,便道:“我姓秦,现在尹都督手下做事。”

      “尹都督居然有模样这么好的下属,以前怎么没听他们提过?”曲娘子来精神了,殷勤问道,“弟弟今年多大?生辰八字是什么?家住何方?爹娘都是哪里人啊?听你讲话口音,不是兴梁本地人吧?”

      曲娘子顾不得分酒了,在裙子上擦了两把手,冲进里屋招呼,“老郭,快来快来!”

      她将正陪客人喝酒的丈夫扯出来,兴高采烈道,“你看看这弟弟,是不是和咱们家侄女挺配的?”

      陆昱一震,不得了,这是要说亲的前兆啊。

      他赶紧推辞,“我……我有娃娃亲了。”

      “谁家姑娘,姓甚名谁?”曲娘子却精明的很,“告诉你,弟弟,这种话我听多了,才不轻易上当。十里八乡没有我家老郭不认识的人,你将姑娘名字告诉我,我明天就能让老郭帮你打听对方家世背景!”

      郭六郎已经被人灌得得迷迷瞪瞪,睁着俩眼睛望向陆昱,口齿不清楚,“你、你哪个,我怎、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就说你不中用,要紧事情从来不留心!”曲娘子掐了丈夫一把。

      “他刚从别处调来,你没见过也正常。”喧闹吵嚷中,一把清淡嗓音自里屋传来。

      披着黑色外衣的男人走了出来,喝了一口随身酒囊中的佳酿。他不到四十岁,身形颀长,唇上和下巴上留着短须,眼角微微向下垂,看起来总是在笑。

      “你放过他吧,他既然说自己有娃娃亲,那就是有了。”男人倚在墙上,他说话语速很慢,声音听起来也有气无力的,像是春日午睡方醒,倦意还未消除。

      “还真有啊,”曲娘子失望地撇嘴,顿时没了兴趣,转身回屋,还一边嘟囔着,“这年头娶亲得从娃娃开始了……”

      郭六郎连忙去安慰媳妇。

      等郭家夫妇离去,男人转向陆昱,半是无奈道:“殿下,白龙鱼服,恐见困豫且。”

      这个典故出自汉代张衡的《东京赋》,指白龙化鱼游于渊,被渔夫豫且射中眼睛。比喻贵人微服出行,恐生不测。陆昱听出来面前男人以白龙鱼服做比,暗示自己不该来这种地方,恐遇上危险。

      于是他勾起唇角,回敬道:“有尹都督在,本王何惧之?”

      尽管无人介绍,陆昱还是一眼认定,面前人就是尹天水。

      男人支起胡床,坐到桌子对面,“殿下为什么来这种地方了?”

      “当然是有要事商议了。”陆昱故意用尹天水之前的借口回他,“尹都督既躲着不肯见本王,本王只好亲自来了。”

      “殿下误会了,卑职只是事务繁忙而已。”

      “繁忙到要亲自陪猫生产?”

      “卑职孑然一身,唯有猫陪伴左右,一直视如己出,不忍见其生育之痛。”

      “你家猫是公的。”

      “实不相瞒,它前些日子在外面拐了只母猫回来……”

      尹天水看见陆昱表情,停住不说。半晌,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殿下既知道卑职在扯谎,为什么不早戳穿呢?”

      “现在也不晚。”陆昱说起了自己的来意,“我听说前些日子,你手下有队斥候,在巡查汉江南边诸县时遭到了伏击。”

      尹天水眼皮一跳。

      陆昱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继续说,“汉江流域多年以来一直为兴梁所控,此番出事,你应该能猜到是何人所为吧?”

      他指了指南方,在桌上写了一个“孟”字。

      “殿下想要做什么?”尹天水终于开口了。

      “边境异动,你肯定要带人去探寻究竟。”陆昱笃定地说,“带上我,我也要去。”

      尹天水看他一眼,意外道:“城外危险,一旦殿下出了意外,卑职无法交差。”

      “不管,那是你的事情。”陆昱忽然狡黠地眨眨眼,“你若不肯,本王不介意跟你背一遍大齐律中有关官吏散漫不经、玩忽职守的的处罚措施。本王别的背不过,这几条律令可相当熟。”

      尹天水顿了一会儿,似是在心里飞快地将大齐律过了一遍,又权衡万一自己真被陆昱上本参奏后可能受到的处罚。

      良久,他无奈道:“卑职能否冒昧问一句,殿下为什么对此事这么上心吗?”

      “因为我想立功啊。”说起这个,陆昱忽然有些沮丧,“父皇那边一直没有消息,我若不做出点事情彰显存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被允许回长安。”

      他望着夜空中隐隐若现的群星,无奈道。

      不知朋友们,现在在长安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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