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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曙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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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破晓,苏府的一场恶战也接近尾声。
囡奴儿带来的女孩子们虽然占得先机,但到底不是卫兵对手。她们的败势已经无法逆转了。
囡奴儿躺在地上,身上伤痕累累。匕首卷了刃,在三丈远的地方。她已经脱力了,四柄长刀分别穿过她身体两侧的袖子和裤腿,将她钉在地上。
苏重羽拒绝了要来扶自己的下人,慢慢走到囡奴儿身边。
“你很厉害。”他道。
“你也是。”囡奴儿费力地抬起头,这种时候,她反而不似最开始那般口口声声要复仇,甚至还有闲心笑了笑,“不愧是苏世安的孙子啊。”
虽然苏重羽长相清艳,可比太史公那句“貌若妇人好女”,内里却跋扈的很。曾有某位仁兄背地里笑过他样貌阴柔,被苏重羽知道,带人将那位仁兄堵在小巷口,一对一和对方单挑,将那家伙揍得鼻青脸肿。从此有苏重羽出现的地方,那家伙都要绕着走。
“你今晚不该来的。”苏重羽慢慢蹲了下来,摇了摇头,“你应该也知道自己报不了仇。”
“可是,如果不试一试,总归……不太甘心呢。”囡奴儿每说一句,嘴角就渗出一丝血。
明明还是夏天,她却感觉到了寒冷。就像很多年以前,自己和姐姐躲在灶台后头偷听爹娘吵架时一样。她那酒鬼老爹喝醉了,对着她娘肆意打骂,嫌弃她没人要,还骂大女儿是野种,自己是猪油蒙了心才帮别人养孩子。
“……究竟为什么要嫁给他呢?”她困惑地自语。
苏重羽沉默了一会儿,“是啊,我也不明白。”
囡奴儿笑了笑,她并不觉得苏重羽是真的对她的话有感触,或许只是出于怜悯而随声附和。
“谢谢。”她小声说。不论如何,有不熟识的人愿赞同自己,总归该对那人表示谢意。
苏重羽看着囡奴儿,想起他们一共才见过两面,彼此根本就不了解。或许他们本不该相逢在此处,也不该是这副模样。他们可以相逢于月下、花林、山郊,他遇到怀着故事的女孩,与她同行一段路。世上有那么多相逢的可能,每种都胜过眼下。
人与人真是奇怪,她刚和你产生交集,就要从你生命里消失了。
“如果不是仇人,我大概会请你去长安市坊喝壶酒,听你讲讲你的故事。”苏重羽轻声道。
“可是,大少爷,”囡奴儿冷笑一声,“我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干系?”
皇宫。
步舆落在宫道上。
“儿臣见过父皇。”陆昱挣扎着要下轿。一帮小太监怕他摔着,围上来争先恐后要扶他。
陆昊立在陆承深身后,神色紧张地盯着弟弟。
“不必起来了。”陆承深道,免了儿子的见礼。他坐在另一架步辇上,神色如常,丝毫看不出有负伤的痕迹。宫女太监鞍前马后,生怕皇帝再出什么意外。
陆昱坐回去时,偷偷抬起眼皮往周围扫一眼,发现除陆昊外,其他几个哥哥也都来了。
昨夜的动乱似乎基本平息了。听说昨日,还是霍将军连夜去敲了左千牛卫大将军郑槐荫家的大门,将正在轮休的某人从被窝里揪起来。郑槐荫吓了一跳,连忙更衣进宫救驾,临出门前一拍脑袋,又催下人去右千牛卫大将军府上把人也喊出来。
左右千牛卫出马,杜二娘及其同伙根本不是对手。不断有掌事宫女前来回禀各宫火情,过了一会儿,又有年轻武官来汇报在某某宫抓住了多少多少刺客。
除陆昱外的几个皇子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但看看这阵仗,多少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陆昱听了一会儿,却没听到意料中的某个名字,忍不住问:“赵英呢?”
前来回禀消息的千牛卫中郎将犹豫了一下,“回殿下,在东宫地界抓到的嫌犯中,没有此人。”
“不可能,横梁倒塌的时候,他明明就在殿内。”陆昱一愣,“当时有那么多人在,时间又紧迫,他如果要往外跑,肯定会被刚刚进殿的阿……发现……才对……”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将苍澜方暮尘等人进宫事供出来。
“被谁发现?”赵王陆景却注意到了他的转折,“当时殿内除了六弟和刺客同伙外,还有其他人?”
“没,是我想错了。”陆昱神情凝重地坐了回去。
但赵英究竟是怎么跑的?
陆昊替弟弟打圆场,“当时情势危急,敌方又人数众多,六弟可能确实没注意到吧。”
陆景却没有打消疑虑,“就算如此,可是那个叫赵英的刺客逃跑时,为什么没有喊同伙一起逃?”
“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事情不少,这并不稀奇。”
“那他的同伙眼睁睁看他跑了,自己留下来被抓?”
“够了。”陆承深忽然道。
陆昊陆景同时噤声。
陆承深看了眼他俩,转向陆昱,问:“你真的没有隐瞒什么?”
“回父皇,儿臣没有。”
“也没有包庇什么人?”
陆昱心里隐隐不安,咬牙道:“没有。”
“你未来之前,有千牛卫禀报朕,在东宫抓到的七名刺客中,有一名已经死亡。死因是利器入喉,伤口虽深,切口却很小。不似匕首所能办到,倒更像是……女人的簪子。”
“你对此有什么解释?”陆承深盯着儿子面上神情变化。
陆昱猛地抬头。
他没法将燕才人的事情告诉父皇。
如果说了,燕才人保不住身后名声,还可能牵连到陆昀被背后人说闲话。
他在柳依依等人走之前,特地叮嘱苍澜和陈衡将燕才人的尸首运回冷宫,伪造出被火烧死的假象。又让陆昀赶回德妃娘娘那里,装作受了惊吓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只要他们那边不露馅,这事应该就能瞒过去。
“儿臣……”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难道他要说自己有随身带簪子的癖好?听起来就很不靠谱啊。
陆承深见他不答话,对陆旻道:“将你之前说的事告诉他。”
五皇子陆旻出列,歉意地看了一眼陆昱,“抱歉,六弟,五哥并非有意针对你,只是宫规森严,我既知有人违反,自然不能装聋作哑。”
陆昱皱眉,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陆旻深吸一口气,跪在陆承深面前:“回父皇,儿臣方才入宫的时候,在燕才人冷宫那边,见到了六弟府上陈衡匆忙逃窜。儿臣之前林怀儒先生府上见过此人,绝不会认错。”
陆昊赶紧道:“五弟,没有证据,可不能乱说。”
“究竟有没有此事,令刑部拿住陈衡,一审便知。”陆景平静道。
“如果是陈衡,你还没审他,他肯定就全按你的意思说了。”陆昱咬着牙道。他清楚陈衡向来嘴上无门,天知道他会不会一见刑部官员,立刻临阵倒戈。
“六弟这是承认了?”陆景问。
“你!”陆昱气得要命。他这三哥性子冷淡孤僻,常冒出句能把人噎得半死的话。
他太阳穴突然一抽一抽疼得厉害。眼前又开始发黑了,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
此时,有太监前来回禀,燕才人已被烧死于冷宫,在她宫苑中发现一条通往八色巷的密道,初步判断刺客就是从这里潜入宫廷的。
陆旻似乎没想到自己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紧张起来。他焦急地看看陆昱,好像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六弟,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先前去过八色巷,是不是早知道有人要潜入宫中,所以……”
“你是在故意暗示六弟和刺客有关吗?”陆景瞥他一眼。
陆旻吓了一跳:“三哥,我没那个意思,你可不要乱说。”
“我听五弟意思,还以为你想暗中拱火。”陆景冷淡道。
陆旻脸涨红了,他转向陆昊:“大哥,我只是无心之心,还请大哥明鉴。”
“不管是不是无心之失,”陆昊叹了口气,“五弟,今后还是尽量谨言慎行吧。”
陆旻难堪极了,正要为自己辩驳时,一直没说话的陆晟忽然开口了。
“你们与其争这些有的没的,”陆晟不耐烦道,“还不如先给六弟请个太医。”
其余人一愣,仿佛这才意识到争论的主角现在还半死不活地躺在椅子上,于是赶紧招呼身边下人去宣太医。
陆昱右指狠掐掌心,指尖刺痛让他勉强保持清醒。他直视陆旻,苍白的脸上神情冷峻,“五哥,你怎么会知道,我去过八色巷……”
陆旻眼神慌了一下。
陆昱感到头上有一道视线,艰难抬起眼皮,父亲正盯着自己,端着一副莫测的神色。
“你早就见过姓杜的那女人,是吗?”陆承深问。
他目光瞥过陆昱,又落在急于替弟弟辩解的陆昊身上,来来回回,变换两次。
陆昱心里不妙,不管五哥刚刚是不是说者无心,起码听者是有意了。
长安有刺客的事是他提出来的,一开始误导父皇的也是他,摘星楼上的人也是他,每个关键的节点他都参与了,而燕才人死了,赵英跑了,陈衡又被发现……如果他是父皇,也会觉得自己可疑。
这样下去,他似乎没有办法自证清白。
眼前忽然一黑,倦意涌来,淹没了他。
“六弟!”耳边传来惊呼。
陆昱想,他还是赶紧晕过去算了。
刑部大牢。
槿儿抱膝倚着床柱,对着四四方方的墙壁发呆,她已经维持这个动作很长时间了。隔壁关着的女人不知抽哪门子疯,天还没亮就开始绕着墙角走来走去,嘴里还嘟囔嘟囔唱着不成调的小曲,吵得她睡不着觉。
耳边忽然响起锁链碰撞的声音,钥匙在锁孔中转了几圈。牢门开了,一位高挑而消瘦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温和地开口,“槿儿姑娘,头回见面,我叫长孙遗策。”
槿儿抬起头,对面的人俊眼修眉,温文尔雅,身上穿了件绣有墨竹的长衫,竹叶交叠,让人忍不住想到了深山空谷中那些隐居的名士。
“冒昧打扰,深感愧疚。但我的朋友最近正遭人怀疑,陷入麻烦,这麻烦因姑娘的同伴而起,所以只能由姑娘解开。”
自从七夕那天,陆昱不管不顾昏过去之后,陆承深命他在宫里安心静养,不许任何人打扰。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陆承深虽暂不追责,但却没打消对儿子的怀疑。消息传来,差点急坏了长孙遗策等人。一伙人在秦王府紧急聚头,共商如何证明自家殿下的清白。
槿儿指了指脖子,张开嘴“啊啊”几声,示意自己是个哑巴。
“我来说就可以了。”长孙遗策善解人意道,“不过因时间紧急,我事先未来得及想好措辞,如果有言辞不当之处,烦请姑娘见谅。”
槿儿警惕起来。她爬上了硬床板,抱臂坐下,严肃地看着长孙遗策。
“就在两天前,宫中发生一起严重的纵火行凶事件。而这件事,又跟之前多名朝廷官员遇害案有关联。有许许多多人参与策划了这场大案,其中就有你的妈妈,杜二娘。”
槿儿摇摇头,摊开手,意思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那我换个问题吧。上月二十日,中书舍人韩大人死于八色巷,事发时与他在一起的人是你。你妈妈杜二娘当时的说,韩大人大约在一个月前开始光顾她的暗窑,每次都是为了见你。当然,这证词或许不那么可靠。”
长孙遗策继续道:“不过韩谷粱之子韩长林证实,韩大人在死前确实频繁外出,多数时候随身携带一些珠宝首饰。而事发那日,刑部在你的房间里搜到了一支旧簪子。”
他从袖中掏出一根簪子,放在桌子上。
“一般人若想送东西讨女孩欢心,断不会送旧物。即使是旧物,也不会是别的女子用过的旧物。”说到此处,长孙遗策微微拧了一下眉,“抱歉,这是我听朋友说的,我自己没有类似经历,所以不太清楚。”
“……”
“我们都很奇怪。韩大人是堂堂中书舍人,就算……就算有些惧内,也不至于拮据到如此地步。我与朋友合力探寻首饰之中的玄机,突然发现——”
长孙遗策将簪子往桌子对面,簪头朝向槿儿。
“——韩大人带出去的那批旧首饰,皆是睿朝样式。”
“二十五年前,韩大人任襄阳太守,陛下取樊城,双方遥相对峙。韩大人担心当时正在城郊道观养病的女儿安全,忙让人接她回城。但很不幸,韩小姐归途中正撞上白巾军,主仆二十余人无一生还。小姑娘死时十六岁,和你看起来差不多大。”
槿儿神色突然变得慌张。
“二十五年,睿臣变齐臣,过往封存。他将那些遗物从襄阳带到长安,即使对续弦的夫人和新生的儿子也不提起。”长孙遗策声音很平静,“所以事实不像传闻中的那样,对吗?”
一阵沉默,女孩垂下头,没有任何反应。
“大概我猜错了,”长孙遗策神色黯淡了,从桌边起身。
“……慢着。”带点襄阳口音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原来你会说话。”长孙遗策讶异一瞬,随即了然“难怪,韩大人大概是听到了你的乡音,才觉得格外熟悉吧。”
槿儿咬着嘴,眼睛不知何时通红通红。
长孙遗策安抚地笑了笑,“现在可以将真相告诉我了吗?”
“你会觉得我很坏吗?”槿儿歪了歪头,“我利用了他想念女儿的心情,故意接近他,然后害死了他。”
长孙遗策想了想:“从律法角度来说,你确实犯了罪,应当受到惩处。但如果从我个人的想法来说……”他叹了口气:“韩大人明知已经过去的事情无法挽救,再费尽心力也不过是自我感动,如此天真,不可取。”
槿儿沉默一会儿,道:“你平时一定是个不怎么受人欢迎的人。但谢谢你的说法,我觉得好受一些。”
她笑了笑:“你想问什么,直接问吧,我会如实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