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少年游》云山鹿

55、燕燕于飞

　　昏暗的大殿内，几个人正躲在一起。

　　“他们……应该找不到这里吧？”陈衡蹲在花瓶架底下，哆哆嗦嗦问。

　　“先别说话！”宽大的雕镂屏风后，陆昀和柳依依一齐嘘他。

　　陆昱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地面上，仔细辨认外面传来的各种声音。

　　“如何？”柳依依用眼神询问。

　　陆昱听了一会儿，摇摇头，表示暂无危险。

　　大家这才松了口气，仿佛头上悬的一块大石突然消失了一样。

　　陆昀轻手轻脚凑到陆昱身边，声音有些紧张，“六哥，你的伤要不要紧啊？”

　　陆昱心里一暖，还是妹妹最贴心。

　　然而没等他感动完，便听见陈衡在那边也大呼小叫，“殿下，殿下您看您脸色发白是不是冻着了？要不我脱件外衣给您？”

　　陆昱赶紧拒绝，“不必，我不冷。”

　　“那热不热？”陆昀跟着嘘寒问暖。

　　“饿不饿？”陈衡殷勤地问。

　　“……”

　　陆昱察觉到不对了。

　　“别想靠讨好我蒙混过关，”他板起脸，严肃瞪着陈衡和陆昀，“现在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看了看坐在一边的那个女人。

　　女人正歪着头，咬自己的指甲玩，感觉有视线落到身上，她便回望过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陆昱，盯着盯着，忽然对他痴痴一笑。

　　陆昱赶紧移开了目光。

　　“燕才人这样有多久了？”他皱眉问。

　　“从我上次和你说过之后，就一直这样。”陆昀鼓着腮帮子，闷闷道，“今夜宫里又那么反常，漫天都是麻雀乱飞，我怕她再被吓到，才去找她。”

　　“那你也不该自己一个人乱跑！”陆昱责备道，“要是刚刚你和陈衡真被那群人抓住，你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他又瞪一眼陈衡，“还有你！你……”

　　他总担心陆昀跟陈衡会学坏了。

　　“我又不知道今晚有人闯进宫来了！”陆昀嘴一撇，气势瞬间弱了下去，“再说，我就算跟别人说了，大家也只会劝我别管她了……”

　　她不说话了，将女人的手从她嘴边拨开，不让她继续咬指甲玩。女人不听，执意要将手抽回来。她力气很大，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下一刻就要大声哭闹起来。陆昀压不住她，另一边，柳依依也来帮忙。

　　“不闹不闹，咱玩点别的。”她抚摸着女人后背，像哄刚出生的婴儿般安抚女人的情绪。她随手一指陈衡，“我看这家伙就挺适合，不如你玩他吧。”

　　“嗯？”陈衡猝不及防。这是报复吧，这绝对是报复吧？

　　女人却眼睛一亮，她认出陈衡就是自己先前玩过的“玩具”。她伸出五指，就要来揉陈衡脑袋。

　　陈衡脸垮了下来，只能乖乖将头凑到女人手边，让她继续揪自己头发玩，心里则是升起一股慷慨悲壮之感，颇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然。

　　陆昱看着眼前这副少见却莫名其乐融融的景象，默默将原先的责备吞了回去。

　　“我们就在这里待一晚，等外面那些人走了，就送娘回去，行吗？”陆昀见哥哥态度有所缓和，急忙征求他的意见。

　　陆昱却摇头，“我担心这里不能久待。”

　　“为什么？”陈衡也问，他抬起头仰视大殿上方，“如果能躲到横梁上面，应该不会被赵英他们发现。”

　　“不光是他们的问题，”陆昱忧虑道，“我担心的是……”

　　他话音未落，有一道明亮的光焰在视野内飞快穿过，“噌”地钉在大殿的柱子上。那是一支羽箭，箭头上穿了一只还在挣扎的麻雀。

　　火焰逐渐扩散到柱子上，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过柱头顶端水平的铺作层，攀爬上横梁。这间大殿采用抬梁氏结构，柱上架梁，梁上又抬梁，皆为木制。一旦遇上明火，火焰一层层向上延伸，畅通无阻，顷刻便能燃起一大片。

　　陆昱心底一沉，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然而祸不单行，几乎同一时间，殿外传来了赵英的声音。

　　“殿下，你们在里面吗？”他的声音嘶哑，仿佛厉鬼在地府中呼唤。

　　“嘘。”陆昱赶紧竖起手指，示意身后几人不要说话。他侧过身，从屏风后观察殿外。

　　横梁上，火焰一寸一寸吞噬木头，逐渐向他们头顶上方延伸。空气里的温度渐渐提升。

　　“娘的，又不在？”一个男人骂道。

　　“没在就去下一处，”另一大汉狞笑道，“咱们将这里全烧了，不信他们不出来！”

　　“哈哈，没想到啊没想到，他皇家子孙们也有今天！”又一个声音恶狠狠道。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眼里涌动着暴虐的快感，浑身上下都因激动而颤抖。他们如同喝高了一般，只觉身在云端。他们终于不再是之前生活中最被不起眼的人物，今夜谁也不敢忽视他们，谁都奈何不了他们。他们成功踏入了这九州之内戒备最森严的皇城，可以肆无忌惮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甚至能将这个皇朝最尊贵的一群人踩在脚底下。

　　有人抑制不住内心的爽快，忍不住抄起手中流星锤，狠狠往地上一砸。“轰”的一声，整个大殿仿佛都震了一下。

　　“噼啪”，一片带着火星的木屑从梁上落下，掉到燕才人脚边。

　　“啊！”女人看到掉下来的火星，忽地爆发出一声惊恐大叫，猛地窜到角落，紧紧缩成一团。

　　陆昀吓得赶紧捂住母亲的嘴，但已经晚了。

　　“他们在里面！”门口人听到了动静。

　　陆昱几人拔腿就跑，但已经来不及了。

　　冲进来的几个大汉皆人高马大，手持兵器，即使全靠蛮力，也足以造成极强的破坏。他们堵住陆昀和柳依依的去路，露出不怀好意的眼神。

　　陆昱急切想过去，却被面前的流星锤逼了回来。

　　他敏捷后跃，躲开攻击。流星锤撞上柱子。柱身一震，其上红漆剥落，出现一个浅坑。来人却不罢休，手一甩，抡圆铁链，千钧之力再次当头压下。陆昱之前与赵英的一场恶战中已经消耗了太多力气，此时提不起劲儿。他后背撞上柱子，半边身子虚软，控制不住向下滑去。

　　火势越来越旺，最上方平梁也已烧着。

　　“咣”的一声，流星锤砸在柱子上端。柱身震颤，连带着其上的横梁一起震动，震动从这一点向四周延伸，整个大殿仿佛都在共鸣。

　　陆昱单手撑在地上，胃里翻江倒海。

　　一点轻微的碎裂声自梁柱接口处传来。但那声音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密集，而且越来越清晰。这响声仿佛重槌，一声声砸在人心头，令所有人都惶惶不安。

　　出人意料的是，那个持流星锤的人没有立刻扑上来给陆昱致命一击。他抬头望了一眼声音发出的地方，忽然惊慌失措，“上上上上面……上面！

　　陆昱闻声抬头。

　　视野内，巨大的横梁架狭带着火焰，从天而坠！

　　然而下方的人还在混战，根本没人注意到头顶上的危险

　　他脑中“嗡的一声。

　　柳依依刚好在那下方！

　　几乎来不及思考，陆昱扑了过去，一把揽住她的肩头，带着她一起摔倒在地。

　　倒地的刹那，他看到柳依依惊讶地瞪大眼睛。

　　“轰——”

　　整个大殿都在摇晃，殿中一切都被巨响吞没，难以分辨的各种嗡鸣声在人耳边徘徊。房梁塌落，千百片滚烫的木渣稀里哗啦砸下，火星四溅，尘土飞扬，大殿中充斥着飞舞的燃烧未尽的焦灰，滚滚热浪灼烧着人的咽喉。

　　巨响之中，陆昱身体剧烈一颤，环在柳依依肩上的手臂也猛地收紧。闷哼声中，似乎有骨骼错位的“咔啦”轻响。

　　一根横梁砸在了他身上。

　　过了很久，陆昀耳边的嗡鸣声才减弱一些。

　　意识模糊间，有人拍着她的脸，轻声唤道：“昀儿，醒醒了。”

　　陆昀艰难地睁开眼，面前的女人面容模糊，隔着一层烟雾望着自己。

　　她惊得一骨碌坐起来，“娘？”

　　燕才人望着女儿，目光清明，全无呆滞色彩。

　　大殿已成废墟，到处是倒塌的横梁斗拱，断裂的木头与屏风香炉的残骸混在一起。有的断粱就那么斜喇喇向天伸着，足有一人多高。有些木头还在燃烧，滚滚浓烟弥漫，遮蔽了周围事物。

　　陆昀还没回神，突然有一灰头土脸的人冲到自己面前，“哎呀，公主，公主你没事就好！咱们快想办法救殿下和柳姑娘出来吧我刚才看到他俩被埋在底下……咦，你们这是？”

　　陈衡震惊地看看明显恢复了神智的燕才人，又看看陆昀。

　　但他的话倒是提醒了陆昀，她一把抓住陈衡手腕，“你说他俩在哪儿？”

　　陈衡被她掐得生疼，龇牙咧嘴地指了指身后的废墟底下。

　　他俩急忙围了过去。

　　“殿下，柳姑娘，你们在吗？”陈衡敲了敲倒塌的木板，问。

　　木头下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紧接着是柳依依的咳嗽声。

　　“我、咳咳、我在这。”柳依依边咳边说，呸呸几口吐掉嘴里的木渣子。

　　原来，刚刚塌陷中，几根粱木间支起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她恰好避免被压。她试着活动腿脚，很好，没有缺胳膊少腿，四肢都完好地长在身上，除了蹭破了些皮外没什么大毛病。

　　对了，柳依依想起来，屋架砸下来的一刻，是陆昱推了自己一把，才使自己幸免于难。

　　那他人呢？

　　她焦急地转头，却没有看到陆昱。

　　“六哥呢？”陆昀没听到哥哥的声音，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六哥你说话啊，你别吓我啊！”

　　“别、别吵。”过了一会儿，直梁后头响起熟悉嗓音。那音量很轻，很微弱，像是费了很大力气说出来的一样。

　　“你怎么了？”柳依依听出他状态不对。

　　“……被、被卡住了。”陆昱艰难说。

　　断裂的四椽栿（古代建筑中的一种承重构件）砸在他身上，从肋侧到左膝都不得不承受重压，右腿卡在一地断裂的草栿中。草栿是隐在殿阁平暗（天花板）之上、用于承屋盖重量的粱木，边缘未经刨整，断裂面处倒刺突起，扎进他腿中。

　　“六哥你别动，我帮你把上面东西搬开！”陆昀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由分说将陈衡拽了出来，指挥着他和自己一起搬木头。两人“嘿哟嘿哟” ，几乎使出吃奶力气去抬沉重的粱木。

　　当两人满头大汗时，燕才人凑了过来。陆昀惊喜地看向她，正要说话，却见燕才人伸出手，狠狠推了陈衡一把！

　　“哐！”好不容易抬起的木头又落了回去。

　　“娘，你做什么？”陆昀缩回手。

　　“不许救他！”燕才人翻身坐在了横木上，身子前弓，摆出提防的姿势，阻止陆昀靠近，“我瞒下了所有的事情，好不容易等来一个让陆承深妻离子散的机会，绝不许任何人阻拦！”

　　陆昀愣愣看着她，“你……我……你都知道？”

　　陈衡想起来，那条密道的出口就在燕才人的住处，那些人进出宫就算能瞒过别人，也绝对瞒不过燕才人。

　　“当然了，我当然知道。”燕才人憔悴的脸上浮现一抹诡异的微笑，她好像突然清醒了，但笑容痴痴傻傻，又好像仍在疯癫之中，“我在冷宫待了那么多年，想了六百一十三种报复他的方法。但是我见不到他，我的怨毒和恨意，他连一分都不知晓。终于有一天，我知道有人同样要杀他！我的机会终于来了！所以我装作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让他也尝尝孤独无助的滋味了！”

　　女人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笑起来，俏丽五官狰狞，泪水从她眼眶中涌了出来。

　　四个年轻人震惊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