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少年游》云山鹿

53、七夕夜追凶（下）

　　当陈衡看到皇宫天上乱飞的火球时，第一反应就是双腿发软。

　　他下半截身子还在洞里没出来，双手扒着一块的突出的地砖，指甲盖里满是刚才爬密道时进的泥土和草叶。麻雀在夜空中挣扎飞舞，失去意识后直直坠下。

　　虽然实际距离很远，但陈衡仰头望去，却觉得天空很近，那些火鸟像随时要落到自己头上一样。

　　要不……还是回去吧？

　　他硬着头皮开口：“诸位，我想……”

　　柳依依像知道他要说什么，立马摇头：“不，你不想。”

　　但陈衡态度坚决，一口气嚷了出来：“我想去茅房！”

　　两个女孩儿同时一愣。

　　“人有三急嘛，”陈衡也很无辜，“大概是王府的莲子羹太香甜了，一时没忍住多喝了几碗。”

　　“……”

　　柳依依环顾四周，她虽不知他们三人现在所处的具体位置，但大致可知道这是一处比较偏僻的宫苑。周围房屋破败衰落，地砖碎了四五处，砖缝中杂草丛生，冬天掉的叶子和树枝横七竖八落在地上，已经腐烂成软塌塌、黑糊糊的东西。腐殖质中，居然还丢着一只绣花鞋。

　　可见这里真的很久没人打扫了，怪不得那群人会将密道口开在这里。

　　然而……

　　“这种地方，上哪儿给你找茅房啊？”柳依依额头青筋直跳。

　　方暮尘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建议：“实在不行，就地解决吧。”

　　陈衡难得不好意思起来，“但、但是……”

　　“快点解决，我们去外面等你。”柳依依面无表情打断他。

　　“不是，”陈衡捂着脸，为难道，“我可能……还需要……上大号……”

　　“……”

　　“银耳羹是凉性的东西，喝多了有点、肚子疼……”

　　“滚！”女孩们一齐道。

　　柳依依算看出门路了，“你就是不想和我们一起对吧？”

　　“对，”陈衡收起难堪的神情，平静承认，“宫里现在这么危险，这个时候去就是找死。你们逞英雄别带上我。”

　　其实他没有欺骗柳依依，他是真的一紧张就想去茅房。他的腿肚子正一抽一抽的，胃里翻江倒海。耳边充斥着麻雀死前的尖叫，焦糊味窜进鼻腔，令他忍不住想要作呕。

　　他是真的害怕。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我早说了不想进宫，是你们非逼着我来的。”

　　方暮尘对陈衡突然转变的态度弄得发懵，“可、你不怕殿下出事吗？”

　　陈衡噎了一下，面无表情快速说：“死生有命。”

　　“忘恩负义！”柳依依气得柳眉倒竖。

　　陈衡扬起眉，故作惊讶，“哦？说得好像你没利用他似的。”

　　“你！”

　　“我和你们不一样。”陈衡语气冷淡坚决，“我胆小，怕死，武功不好，我想好好活着。殿下或许对我不薄，但不至于让我拿命回报。”

　　“那你现在回去！”柳依依怒道。

　　陈衡看了眼幽深的洞内，想象了一下自己一人在密道穿行的场面，地底阴冷潮湿，也许某个角落里就藏着蛇鼠等动物，要是不小心再碰到个人……

　　他打了个哆嗦，收回了脚步。

　　“我在这等你们，”陈衡作出决定，“你们没法出入宫门，最后还要从这里离开。如果我天亮前不见你们，就自己先回。”

　　两个姑娘瞪着他，像是第一天才认识他一样。

　　柳依依冷笑道：“你真不要脸。”

　　陈衡扬眉：“多谢夸奖。”

　　柳依依和方暮尘拿他没办法，只能约好分头去找，若有危险赶紧原路返回。

　　陈衡看着两个纤长身影消失在宫苑门外。

　　他静静看着，眼神逐渐暗下去。

　　真好，她俩那么勇敢，那么义气，那么不假思索，比他陈衡爷们多了。

　　真是世风日下！阴盛阳衰！这样下去，要他们男人做什么啊？姑娘们大马金刀桌边一坐，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大笑三声“今后咱姐妹占山为王瓦岗寨上你我就是大当家和二当家”。自己则柔弱可怜又无辜，夹在她俩中间活像被劫上山的良家妇男……

　　啊呸呸，什么跟什么？

　　陈衡反手扇自己一巴掌。

　　换个角度想想，他陆昱真是好命，天生富贵，顺风顺水，既没有童年阴影也没经历什么皇族秘辛。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还有那么多人愿为他赴汤蹈火。

　　若是换了自己，恐怕失踪半个月都没人发现。这世上大家都在为自己的事奔波劳碌，哪有空管不相干的人死活。

　　同样是人，人比人，气死人。

　　所以，就算自己不管他，也没什么吧？如果皇宫那么多大内侍卫都保护不了他，自己也无能为力。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何必淌这浑水……

　　你真是个孬种。陈衡内心有个声音突然响起。

　　那声音很微弱，却特别固执，反反复复在他耳边念叨：你怂，你窝囊，你没用，所以怨不得其他人都不愿和你相处……

　　陈衡面无表情又扇自己一下。

　　他决定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待在密道边上不怎么安全，那些刺客如果要逃出宫，最后还是要从这里经过，可不能和他们碰上。

　　陈衡一边想着，一边推开离自己最近的一扇门，小心翼翼走进去。

　　这是一间耳房，但很久没人住过了，一踏进去，地上扬起厚厚一层灰。靠墙摆着一排柜子，柜门把手掉了，但还能打开。

　　就藏在这里吧。

　　陈衡矮身钻了进去，将柜子门重新拉上，抱膝躲在里面。院中似乎传来脚步声，好像有人来了，但也可能只是他的幻觉。

　　找不到我找不到我找不到我……陈衡内心默念。他头皮发麻，两股战战，几乎分不清现实和幻想了。

　　就在这里呆一晚上，等明早、明早天一亮就回去。

　　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内格外清晰，他甩甩头，试图驱逐那些不好的预感。但是不安感没有减轻，背上寒毛直立，他总觉得哪里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突然，陈衡浑身一僵，终于意识到违和的地方在哪里。

　　他慢慢扭过头。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在身后。

　　东宫，宫殿，屋顶。

　　月夜，风声。

　　陆昱喘不过气来了。

　　他被摁在屋顶上，口鼻急促喘息着，然而得到的新鲜空气却只是杯水车薪，肺里疯狂叫嚣着。他去掰赵英的手指，但对方死死掐着他脖子，怎么也不松手。

　　他意识不清醒了，火球在视野中乱窜，将夜空映得火红，屋檐下方，人们惊惶叫嚷，四处奔逃。耳边甚至传来隐约的哭声。

　　“啊！”突然，一声尖叫震穿了所有人的耳朵。下方院内，终于有正在逃跑的宫女注意到了屋顶上的动静，惊恐地指给同伴看，“是六殿下，六殿下！”

　　“快快快，快放箭，救殿下啊！”掌事嬷嬷急得抓耳挠腮。

　　“笨姑娘，射中殿下怎么办？！你负责吗？！”管内务的春乐公公语无伦次。

　　“那、那个……”小太监弱弱问道，“箭、箭在哪儿啊……”

　　几人同时一愣，这才意识到最关键的问题——出入宫廷的所有利器都需事先登记在册，东宫根本就没箭。

　　赵英听着下面的闹剧，不屑道：“一帮蠢蛋。”

　　陆昱拼命挣扎，试图摆脱他的桎梏。他没法回头，不知道东宫内现在是什么场景，也不知道陆昊怎么样了。他得告诉他们赶紧逃，一定要尽快、尽快……

　　赵英看出他的举动，手上力道又加了几分，笑意渐深：“我现在要去杀太子了，你能阻止我吗？”

　　“你……”陆昱挣扎得更厉害了。

　　他半边肩已探出屋檐外，稍不小心，就可能一头栽下去。

　　一片嘈杂中，忽然传来一个熟悉嗓音。

　　“六弟？”

　　陆昱内心惊惶，拜托老哥这时候就别凑热闹了啊。你说你又打不过，还不赶紧跑啊？多找几个金吾卫来，你弟我好歹能有条生路。

　　他闭上眼睛。

　　“放弃挣扎了？”赵英意外他的反应。

　　他清楚自己的力道，还不至于让对方这么快就失去抵抗。

　　“当然……”陆昱睁开眼，“没有！”

　　他眼中闪过一道计谋得逞的光芒。

　　赵英感到喉间一痛，他一把推开陆昱，狼狈后退几步。脖子上清晰可见一道很深的伤痕。他难以置信看着对面的人。

　　陆昱指甲盖几乎全撕裂了，十指鲜血淋漓，指间握着块碎了的瓦当。

　　他竟然把瓦当抠了下来。

　　瓦当是在屋檐最外一圈、用于覆盖建筑檐头瓦片前端的圆片，灰陶质，面径约十几公分，厚度不超过两公分。陆昱手中那一片因长年受风吹日晒，边缘被侵蚀的厉害，非常锋利。

　　“有、有本事再、再来……”陆昱剧烈咳嗽着。

　　赵英双手握住剑，再次冲了过来！

　　胸腹同时遭到狠撞，陆昱侧身想躲，脚下却突然踩空，身子一轻，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不好！

　　但已经晚了，赵英在他肩头猛地一推。

　　“你输了。”他用口型念道。

　　输了吗？

　　或许，未必。

　　陆昱忽然伸手，抓住赵英衣领。

　　赵英终于变了脸色，“放开！”

　　但这回不松手的人成了陆昱。赵英的剑刺进他肩头三分，但他仿佛失去痛觉一样，任凭手上所有伤口再度崩裂，就是死不撒手。

　　“你也不过如此！”他冷笑道。

　　二人一起跌下屋檐。

　　“殿殿殿殿下！”底下宫女太监全吓傻了。

　　陆昱用力将对方压向地面，感官之内，风声火海一同肆虐。

　　他摔在地上，滚出去老远。

　　耳边嗡嗡直响，脏腑搅成一团，喉间腥甜几欲作呕。他伏在地上，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六弟！”陆昊推开了人群。

　　“快走……”陆昱艰难道。

　　赵英动了一下，手慢慢伸向剑柄。

　　陆昱警惕地盯着那边。

　　刚才下落时，他其实耍了一个心眼，将赵英当做垫背，才减缓了落地时受到的冲撞。但没想到赵英居然还能保留意识。

　　“春乐！”

　　春乐公公一个激灵，“六、六殿下？”

　　“快……快带太子和、和其他人走……通、通知母后和各宫……去找金吾卫，不对，羽林军卫……总之诸卫府随便哪个，让他们赶紧来！”陆昱一边说，一边不断呛咳出血沫。

　　陆昊没有动。

　　“走啊！”陆昱怒吼。

　　他脑中出现时断时续的空白，胸腹之中火烧火燎，心肝脾肺肾都在抗议主人的胡来。

　　但他无暇关注这些，现在重要的是必须让陆昊赶紧离开，决不能、决不能给赵英可乘之机。父皇已经重伤，如果太子再出事，朝野上下都要乱套。

　　谁也承担不了可能出现的后果。

　　而现在，能拖住赵英的人只有自己了。

　　硬着头皮也得顶住！

　　陆昊像是被他的态度吓到了，权衡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好，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