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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往事不可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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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苏重羽立马说。
苏老爷子道:“你娘以前吵架时,也总说这句话。”
他伸出手,拂去牌位上的灰尘。
“……记得那一年,你爷爷还和先帝在南边打仗。”苏老爷子突兀地说,“我留在老家,突然有天传来消息,说一伙流亡的睿军马上要杀进城了。我心想不行啊,万一被人知道我和你爷爷的关系,我就死定了。这等紧急关头,你娘居然临危不乱,拿首饰买通一伙山贼,我俩才混在其中一起杀出城外……”
苏老爷子笑了一下,继续道:“我被她这种胆大妄为的做法吓到了,觉得这样冒失一定会被被敌人盯上,全程紧紧跟她后面,替她捏了把汗,结果最后她毫发无伤,我却中了两枚流矢……”
在儿子鄙夷的目光中,苏老爷子老脸一红。
“真不知道她当初为什么看上你。”苏重羽撇嘴。
“这个……你爹年轻的时候也算得上玉树临风……”苏老爷子额上滴下汗。
他盯着亡妻的名字,沉默许久,道:“我很久没梦到过她了。”
“无所谓,反正你有了新欢,不必再念着她了。”
“那你要我如何,一辈子为她守节吗?”苏老爷子摇头,眼神忧郁,显出几分年轻时伤春悲秋的浪荡公子意味,“你老爹就是个普通人,没有宏图大志,不在乎多少成就,喜欢过舒服日子,年纪大了怕孤单,想有个伴儿,陪着说说话,还可以打点府里的事务。不然你哪能这么清闲?算了,你还小,不理解很正常。”
苏重羽不买他的帐:“别替自己开脱,分明是你没能力!”
苏老爷子不和他争:“行行行,嘲笑我不如你爷爷的人多了去,不差你一个。”
他不提苏世安还好,一提苏重羽更加愤怒:“你本来就不如他!”
“他对你是真好啊,可惜我就没这么好的命。以前他四处征战时,一连几年顾不上我。”苏老爷子盯着苏重羽眉梢眼角,在儿子身上寻找苏世安的影子。
苏老爷子拍拍儿子的肩:“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生气吗?”
苏重羽恶狠狠道:“谁知道你发哪门子疯?”
老爷子没有生气,反而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半是无奈半是苦涩的笑,“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当年二皇子为什么死吗?”
苏重羽愣住了,不知道老爹为什么突然提这件事。
“不就是因为……襄阳之战吗?”
小时候他去陆承深府上玩时,就好奇过陆昱明明排行第六,他却只见着对方四个哥哥。
苏老爷子点头,“是啊,襄阳之战,确切的说是襄阳之乱。”
襄阳居于汉水中游,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二十多年前,苏世安与陆承深分两路进军荆襄,计划同时围攻襄阳。陆承深率先攻下樊城,逼樊城的睿军退入了襄阳。但苏世安却在路上遭到睿军堵截,一时无法赶来会和。
而就在此时,斥候回报,东边的白巾军也有意取襄阳。苏世安考虑到樊城易破而襄阳难攻,仅凭陆承深一支兵力,难以同时和白巾军还有襄阳城内的睿军为敌。于是命陆承深将主力撤出樊城,目的是引白巾军与睿军正面对抗。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后来一切果然如同苏世安所料,白巾军攻下樊城,志得意满,很快就将目光瞄准了襄阳。两方争斗日久,最终白巾军不敌,全军覆没,睿军也损失惨重。苏世安与陆承深会和,两股军队合为一处,杀回襄阳,轻松攻占两城。
在樊城和襄阳发生的这一切,史家并称襄阳之战。因为战役波及面广,给百姓生命和财产都带来损失,故又称襄阳之乱。
此战过后,苏世安用兵如神的威名传遍九州。民间对此大书特书,将陆承乾等人渲染成天神下凡,势必拯救世人于水火之中。
“你说了半天,都只是在说爷爷的这条计策有多厉害啊。戏也够真,白巾军完全没有料到我们故意放他入城。”苏重羽不明所以。他盘腿坐在蒲团上,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来了兴趣。
苏老爷子叹了口气:“若是做戏,也太真实了。”
苏世安说自己遭人围困,传信陆承深带兵支援。同时叮嘱,出城一事万不能被襄阳城内的睿军察觉,恐对方趁机反扑。所以陆承深留下疑兵,带着其他人支援苏世安。
白巾军打到樊城,遭到城内守军抵抗,折损了一些人马。首领大怒,夺取樊城后全城搜捕陆承深,誓要以他之血祭祀牺牲弟兄。有白巾军趁机劫掠民舍,骚扰百姓,逼迫百姓出逃襄阳,诱睿军开城门。
“我刚才说了,陛下那个时候已经带兵走了。但是,”苏老爷子抿了抿唇,喉结上下滚动, “他的妻儿都在城中。”
苏重羽预感不妙。
“你和秦王殿下从小在一起玩,应该知道太子殿下的体弱就是这场动乱造成的。但他还算幸运的,至少皇后带着他逃了出来。而没逃出来的,是当时怀了身孕的……宁夫人。”
苏老爷扯松了领口,喘了口气:“听说皇后娘娘曾劝过她一起逃,但宁夫人因为马上要临盆,坚持要守在城里等陛下回来。她性子烈,脾气上来了谁也劝不动……之后大家忙着逃命,与她失去了联系,直到陛下重回樊城,遍寻宁夫人下落不着,却在一户后院水井里找到了形容相似的妇人和婴儿尸体……”
他艰难地说:“……就是宁夫人与刚出生的二皇子的尸体。”
“可是,陛下既然明知有危险,”苏重羽五官皱成一团,结结巴巴问,“之前为什么不带她们一起离开?”
“问题就在于,”苏老爷子近乎残酷地说,“你爷爷为保证计谋实施过程中不出任何乱子,有意隐瞒了白巾军的动向。”
苏重羽悚然而惊:“你的意思是,陛下不知道白巾军就要杀到樊城了?
“我不清楚他是否知晓。但从他得知宁夫人死讯后几乎丧失神志的样子来看,他事先应该……不知道吧。”
寂静在祠堂中扩散。
“陛下后来有什么反应吗?”苏重羽艰涩问。
苏老爷子摇了摇头,唇边浮上自嘲:“具体细节我哪里知道?你爷爷从来不和我说这些事,我都是道听途说。听人说……先帝分别和他两人长谈了很久。后来他二人出襄阳城外,你爷爷以苍穹、汉水与手中白虎符为誓,承诺从此欠陛下一条半命。一条是为宁夫人,半条是为刚出生的婴儿。倘陛下需要,愿等天下太平后偿还,他人不得阻拦。”
那日之后,所有当事人都对此事闭口不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苏重羽咬着唇上的死皮,脖颈上的抓痕已经不再疼了,血痂凝在伤口上,他用手背敷了敷,才发觉指尖一片冰凉。他的心情很复杂,从他记事起,苏世安一直是温和懒散的模样,喜欢的事就是坐在晒太阳,袖中似乎永远藏着一打糖,不管苏重羽是下学回家,还是闲时领朋友来玩,随时能摸出几颗分给孩子们。苏重羽甚至和陆昱抱怨过爷爷完全没有世人传扬得那么威风。
骗人的吧?苏老爷子讲述中的的爷爷,和他从前亲眼见到的分明是两个人。
那是真正的杀伐果断,铁血无情,凡人的温情眷念根本无法成为他们平定天下的负担。
苏老爷子重重叹气:“外人看咱苏家,圣眷正隆,千好万好,可谁知其中还有这段过节。从前先帝在还好,可现在他不在了。陛下向来阴晴不定,谁知道他心中究竟如何想。咱们还是应该低调一点儿,与陛下身边人保持距离。所以我看到你和六殿下又出去闯祸时,才那么着急。”
“这……怎么扯上他了?”苏重羽猝不及防听老爹将话题转到陆昱身上。他摆了摆手,宽慰道,“放心,我俩没事。他不是那么计较的人,我俩没什么过节。”
苏老爷子警觉地看了看左右,确定祠堂里只有自己爷俩,才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们两个交情好,你们现在还年轻,可以无顾虑的做朋友。可是他身份和你不一样,他到底是陛下的儿子。最是无情帝王家,你如此掏心掏肺对他,焉知他领不领情。”
苏重羽摇头:“我相信他。”
苏老爷子也摇头。他抬起眼皮,视线扫过头顶上方缭绕的烟雾,“你说你相信他?想当年,我也这样相信过你娘不会离开我。”
苏重羽本来缓和的神色又变得僵硬,“所以你娶了那女人,和她过起了恩爱日子。等哪天她有儿子了,能当世子了,你就可以赶我走了!”
“傻孩子说什么呢?”苏老爷子手重重落在儿子肩头,“都是我的亲骨肉,怎么可能真的赶你。”
苏重羽本能扣住肩上手腕,下意识想要一抓一拧来个擒拿手。但苏老爷子岿然不动,苏重羽施了几次力,终于还是改变了主意。
苏老爷子见状,揽过儿子肩,拍拍他后背,苦口婆心道:“我们苏家是世袭的爵位,只要你不惹祸,足够一辈子衣食无忧。我一直不想让你过早接触朝堂上弯弯绕绕,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是时候该进入大人的世界了。”
长久沉默。
“算了,你再想想吧。”苏老爷子也不逼他,扶着膝盖站起来。
他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赶紧转回来,叮嘱道:“今天没外人,咱爷俩说说知心话,你可别坑老爹我,把这些话一股脑告诉秦王殿下。”
“知道了。”半晌,闷闷的声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