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少年游》云山鹿

43、苏老爷子

　　苏重羽被家丁强摁到地上。

　　寂静的苏府重新亮起了灯，值夜的家丁提着灯笼，匆匆聚到院中，迎接苏府主人。苏老爷子大步而来，神色愤怒。

　　有经验的仆役一看就知道，这准是家里少爷又惹老爷生气了。

　　苏老爷子严肃地看着台阶下的儿子。苏重羽的衣服被撕破了，露出的脖颈和腕上青青紫紫，虎口处还一排渗血的牙印。他袖子上蹭上了红印，从那股扑鼻而来的浓烈香气可以判断，是女人的胭脂。

　　真是……伤风败俗。

　　苏老爷子愤怒道：“老实交代，你今晚干了什么混账事？”

　　苏重羽一看老爹脸色，立刻明白对方脑回路拐到了哪里。

　　他不耐烦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你看看你身上，还敢不承认？”

　　苏重羽懒得跟他废话： “你爱信不信。”

　　苏老爷子眼珠一翻，险些被儿子的嚣张态度气晕过去。

　　“你还有脸说，八色巷什么地方？你自己去也就罢了，竟然把殿下也带去？”

　　“我说过了，”苏重羽忍无可忍打断父亲， “今晚是他撺掇的我，你要怪怪他去！”

　　“那你也该及时劝阻他！”苏老爷子吼道，“你不要脸面不学好，别败坏他的名声！”

　　“呵。”苏重羽突然冷笑出声，“随你怎么说，反正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错的永远是我。”

　　“你还真说对了！”苏老爷子盛怒之下，也顾不得细想每句话，吼道，“有些事情他做得，你就是做不得！”

　　苏重羽像是被什么刺中了，猛地一颤。但他很快挑了挑眉，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

　　“难为你上心。”他语带讥讽，“但真可惜，你再怎么关心他，你也当不成他爹。”

　　“逆子！”见儿子说出这种混账话，苏老爷暴跳如雷，在廊下来回走动，“你看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有你这样对亲爹说话的吗？你、你、你你你……你个混账！”

　　“老爷，老爷消消气！”闻讯赶来的妇人从廊后转出，瞧见苏老爷子脸红脖子粗，急忙扑上去安抚，“重羽只是一时气急口不择言而已，他不是成心要顶撞老爷，老爷别跟他计较！”

　　她这一劝，如烈火上浇油，一时新仇旧怨全数上涌，在苏老爷子心头越烧越猛。

　　他额头青筋直跳，“他还不是成心的？他以前顶撞的还少吗？我看他就是要气我！”

　　他不顾夫人阻拦，冲到台阶下，往苏重羽身上狠狠踹了几脚，边踹还边大骂：“与其留着你以后成祸患，老子不如现在就打死你！”

　　苏夫人被一把推开，踉跄摔倒在地。

　　苏老爷急忙回身去扶夫人。苏夫人一只手扯住老爷衣襟，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再劝。

　　苏老爷回头骂儿子：“你看看你，把你娘气成什么样子！还不赶紧赔不是？”

　　苏重羽冷眼看着两人的闹剧，面无表情道：“她不是我娘。”

　　女人猛烈咳嗽起来。

　　苏老爷子拍着夫人的肩顺气，回头怒吼道：“逆子！就算她不是你亲娘，按礼法你也应该尊她一声母亲！
　　”
　　苏家老爷夫人身后，十来岁的女孩子不安地看看两人，又看看廊下跪着的苏重羽，怯生生地开口： “哥……哥哥……”

　　“她不是我娘。”苏重羽重复一遍，嫌恶地看着那女人柔柔弱弱伏在苏老爷子怀里，“我用不着她求情。”

　　几缕鬓发垂落耳侧，女子伸手拂去，端的是一副贤明淑德温婉大度，“我知道世子不肯认我，但……没关系的，只要、只要世子和老爷父子关系融洽，我怎么样并不重要。”

　　“用不着你来劝我。”苏重羽之前一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此时才真正正色起来，“别装无辜，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在老爷子整天编排我？是你跟他说张赋的药方是我带回来的吧？我今晚出府恐怕也是你最先发现的吧？你真的是一天到晚都在盯着我的行踪啊。”

　　“我……我那是关心世子。”苏夫人惶恐地看向丈夫，“世子怎能如此误会我……”

　　“多谢关心，我不需要。”苏重羽将力气聚于舌尖，恶狠狠吐出八个字。

　　苏老爷子摇着头，对儿子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冥顽不化，来人，拖他去祠堂！面对列祖列宗，我看他还敢不敢这么狂妄。”

　　“用不着，我自己会走！”

　　苏重羽甩开围上来的家丁，自己从地上站起来。他现在明白江湖少侠或是出使大臣落入敌手为什么总要说这种老套台词了。当你被被逼入困境又无计可施时，总要做点什么以壮声势，哪怕不顶屁用，至少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窝囊，还有那么几分硬气。

　　苏家祠堂。

　　苏重羽直挺挺跪在蒲团上。

　　背后是夏夜微凉的月光，身前则是祭台上一排排的长明灯火。暖红和银白相交，他影子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

　　小厮们不安地挤在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走又不敢走。

　　终于，一名小厮鼓起勇气，双手握在一起摇了两下，讨好说道：“世子爷，真是对不住了，老爷发话了，我们也只能按吩咐办事了。”

　　内里意思是，你们父子吵架，可千万别把气撒在我们头上。

　　屋内人冷哼：“放心，等我出来，你们一个都别想逃。”

　　外头小厮们顿时愁容满面：“唉，世子，冤有头债……啊不是，我是说，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实在没办法啊，求世子开恩，不要追究我们了吧！”

　　外面哭嚎连天，苏重羽听着烦躁，失去了戏弄下人的心思。

　　“行了，又不是一回两回了，你们关我那么多次，哪次见我真的找人算账过。尽早散了，该睡觉的回去睡觉吧。”

　　小厮们喜笑颜开，“谢谢！谢谢世子的大恩大德！”

　　走到台阶边上，最先说话的小厮忽然又转了回来，站在门槛外，微弓着身子，犹豫几次，终于还是咬牙道：“世子，小人说句不该说的，世子……还是早点和老爷道歉比较好。”

　　小厮等了一会儿，里头没有任何动静，大着胆子继续说：“……老爷虽然疼世子，但难免一时气急，或是面子上下不来台。世子如果每次都和老爷硬碰硬，遭罪的还是您那！”

　　祠堂内，苏重羽慢慢地开口：“玎珰，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话这么多呢？”

　　玎珰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是小人多嘴了。世子肯定有自己的主意，小人不该乱说话。”

　　“知道聒噪，就闭上嘴。”

　　玎珰惶恐地低下头：“是，小人明白。”

　　等祠堂内重新空无一人后，苏重羽仰头，扫过上方陈列的牌位。

　　上面的每个牌位都刻有寥寥数字，代表牌位主人生前身份。如此望去，就好像那些旧时的先祖都在俯身审视自己一样。

　　苏重羽的视线落在最下面的一个牌位上，静静盯了许久。

　　“娘，我又来了。” 他有点无奈地说。

　　他换了一个姿势，减轻膝盖承受的压力，“是，今天又和老爷子吵架了。但事先声明，不是我的错！他自己要生气，我根本没做什么。”

　　他决意和母亲控诉老爷子的罪行，“……上次他也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先骂我，简直莫名其妙！呸，成天动不动就咬牙切齿的，迟早哪天牙都掉光，说话漏风！”

　　苏重羽暗搓搓想象了一下苏老爷子瘪嘴的样子，觉得很解气。

　　他继续和母亲讲近日发生的事情，讲自己是如何惊险地从八色巷脱逃，讲囡奴儿如何差点让自己破相。反正时间还很长，没人会嫌他说话絮叨。屋里浮动着烟气，香炉里，已烧完的一截香“啪”地落进炉灰中。

　　苏重羽讲到最末，还颇为愤愤不平，自顾自补了一句：“……我到现在不明白，你当初怎么看上他了？”

　　这是他童年最难解之谜。

　　“不光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突兀的响声扰动室内寂静，虚掩的大门被人推开。

　　“你来干什么？”苏重羽脸色刷的冷下来。

　　苏老爷子像是没意识到儿子的抗拒，一步步走向祭台，视线同样停留在方才苏重羽注视的牌位上。

　　十几年过去，成日烟熏火燎中，木头的颜色已经开始发锈，边角的红漆甚至出现一道细微裂痕，但好在上面的字迹还很完好。即使隔着烟雾，他仍能辨认出木牌上“陆曜灵”三字。

　　“又在跟你母亲聊天啊。”

　　苏老爷子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不用你管！”苏重羽拔高了音调。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狗，亮出爪牙对敌人嗷嗷直叫。

　　他突然觉得肩头一沉，反应过来时，一件外衣已经披了上来。而苏老爷子正将另一个蒲团拉向自己，他一边拍着蒲团上的灰，一边叮嘱，“夜间凉，当心伤寒。”

　　苏重羽白老爹一眼：“现在是三伏天。”

　　“虽然如此，但祠堂毕竟阴气盛……”

　　“我、不、冷！”苏重羽毫不领情地将外衣扯下来，扔到一边。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后再给个甜枣吗？把他当什么人了？

　　见儿子如此举动，苏老爷子叹口气。他在蒲团上坐下来，手肘搭在膝上，与苏重羽四目相对。

　　他拍了拍坐下蒲团，道：“来，咱爷俩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