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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袭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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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偏西,春风楼的客人散的差不多了。一堆杯盘狼藉中,唯有一位客人还坐在桌边,慢慢喝着茶,并不受周围环境影响。
浪蕊吩咐店里伙计收拾了脏碗筷,认命地拎起茶壶,向对方走去。毕竟是开业第一天,就算碰到赖着不走蹭茶蹭水的客人,也不能叫人家败兴。
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气质疏离,身后背着一个用布条包裹的长条物,看形状大概是柄剑。布条缝隙中露出来一个黄色的穗子。
江湖人吗?
“原来是说书先生啊。”那青年看到浪蕊过来,颔首致意,“我听了你讲的那一折戏,讲得很不错。”
浪蕊一边帮他添茶,一边坦然接受表扬:“谢客官喜欢,不枉我练习那么久!”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一折戏。”客人看了一眼已经空无一人的戏台,侧脸笼罩在阴影中,“不过那是我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浪蕊好奇问。
客人看着她,淡淡说:“大概是我这个人实在不识时务。看过太多‘成王败寇’,不自觉便会对歌颂胜者的故事产生反感。”
他似乎没什么事情要做,闲靠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浪蕊聊天:“我听你的口音,似乎带点襄阳那边的味道,你是襄阳人?”
浪蕊一愣,道:“这您都能听出来?您也是襄阳人?”
“这倒不是,我出生在樊城。”客人说,“就是你今天讲得《战樊城》里的樊城。”
“哦,那差不多,”浪蕊道,“两个地方离得不远,差不多可以算老乡了。”
“是啊。”客人附和。
“其实,我自己从未去过襄阳。”浪蕊想了想,纠正道,“我爹娘是襄阳人,为避战乱逃往南方,在逃亡路上认识,然后才有的我。听他们说,幸好那时候逃得早,要不赶上白巾军作乱,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是么。”客人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似乎只是出于礼貌而应声。
浪蕊疑心自己是否哪句话冲撞了面前客人,尴尬地舔了舔嘴唇,然而客人并没有表示,只是抬起头,看向二楼。
一阵喧闹从楼上传来,陆昱等人一窝蜂从楼上涌下来。
柳依依从房间出来,笑问:“这就走了?”
“对,”陆昱站在低两级的楼梯上,抬头道,“晚上还有其他事情,不能多待。”
“晚上?”
陆昱轻咳一声:“去个地方。”
柳依依挑眉,长安大多店铺日暮后就歇业了。大晚上还开门的地方……估计只有秦楼楚馆了。这样想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别乱想,我还叫了苏重羽。”陆昱赶紧澄清。
他惊恐发现,柳依依的眼神似乎更有深意了。
然而陆昱实在很冤,他只是想查查韩谷粱的死因。韩家和刑部都已经查过,没有多少线索,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就是韩谷粱死的那家妓院了。
就在这时,先前那个客人忽然站了起来,装模作样看一眼屋外天色:“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了。你们继续忙吧。”
“啊,好的,客官慢走。”浪蕊急忙应道。
客人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
“不必那么多。”浪蕊忙道。
“收着吧,我还要在长安待一段时间,可能要经常来。你帮我记着账,若是不够我再补,若是多了就不用找了。反正,”客人抬手阻止浪蕊,他看着屋外街道,淡淡道,“我以后应该不会有机会再来长安了。”
“那我记个账,敢问客官尊姓大名?”
“免贵姓赵,赵英。”
客人抬起头,有意无意瞥了眼楼梯上。陆昱敏锐察觉,与他视线相撞。客人微微一笑,扣上斗笠,走入暮色中。
直到陆昱到了八色巷后,才发现自己被老哥坑的有多惨。陆昊先前只告诉他韩谷粱死于青楼,然而严格来说,那其实是一家暗窑。
烟花巷柳地其实也有自己一套三六九等的鄙视规矩。比如像“春意闹”、“红袖楼”等地,多得是达官贵人与姑娘谈词论曲,并以此为风雅;但在长安城中,确实还存在一些偏僻阴暗的角落,出入此处的人从穷苦书生到小混混都有,鱼龙混杂,藏污纳垢,有时候甚至都不用银钱,几斤米面就能换来一次交易。
长安八色巷,夜色正浓。
“你找我就为了来这儿?”苏重羽打量周围破旧宅院,一脸嫌恶。
“说得好像我愿意来似的。”陆昱没好气回道。
“什么?”苏重羽凑上前嬉皮笑脸问,“你不是因为看上了哪家窑姐,搞不定才请我出山的吗?”
“滚,”陆昱毫不留情地敲他脑壳,“你只对了后半句话。”
苏重羽前些日子跟老爹吵架,被定国公罚禁足五日,如今才过两日,陆昱忽然捎信来说要去窑子查个事情。他以为老朋友看上了哪家青楼姑娘,借口查案行探望之实。本着助人为乐加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良好风尚,才翻墙爬出国公府。谁知道,陆昱说的窑子就是真的窑子,查案也是真的查案
“提前说好,打听消息我来,套近乎什么的你上。你别坏我的事。”
“放心好了。”苏重羽信誓旦旦道,“我有经验!”
俗话说闻道有先后,学业有专攻,不得不说,在混迹青楼方面,苏重羽自认确实是一把好手,比起陆昱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很快他便为自己说过的话感到后悔,因为陆昱敲响了正对面的大门,门开了,出来那人就先震了他一下。
出来的女人就是这座窑子的老鸨,叫做杜二娘。四十多岁,皮肤松弛,两颊的肉垂挂到下巴上,脖子上一圈一圈的褶皱,还长着白斑。
但真正使苏重羽感到震惊的还是杜二娘的脸。那张脸只有左半边是能动的,右半脸始终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缝了半张人皮面具。即使在媚笑时,也只有左半张脸的嘴唇上钩,眼周堆着层叠纹路,右半张脸上微微抽动,却始终没能挤出表情。
“二位都是大户人家少爷吧?怎么今儿有闲心来我们这里了?”
因为右半边脸肌肉不能动弹,杜二娘吐字时有些含混。她见门外两位少年相貌不凡,眼睛一亮,忙欢喜地请两人进门。
两人刚走进院子,一股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陆昱不禁皱眉,“什么味道?”
“哎呀,真是对不住,”杜二娘用手绢捂着鼻子,忙解释,“我们这儿前些天粪坑坏了,正托人修呢。其中那几个拉粪车的晚上干脆不走了,说反正这儿什么都有。喏,客官您瞧,他们的粪车还放在那儿呢。”
杜二娘往院中一指,陆昱和苏重羽果然看到,夜色中,院子里横七竖八摆了几辆推车,上面盖着蓬盖。旁边有好多土堆。
两人脸瞬间绿了。
“你一座破窑子,事儿还不少?”陆昱想象了一下刁蛮阔少的腔调,故意问道,“我听说,你这儿前几天还死了个朝廷大官?”
杜二娘一拍手,痛心道:“您说的是韩大人那事吧?这事真是作孽哦,大人要来,我们拦也拦不住啊!他死之后,刑部还来人了,哎哟喂都是官老爷可吓死我们了。但我们能说什么呢?说得僭越一点,这种事也不是我们的错,谁知道那韩大人……他就好死不死地刚好咽气了呢?”
听起来倒是没毛病。大家心里头都清楚八色巷做的是什么生意,只要金钱上没有纠纷,没有不做买卖的道理。
陆昱早就在刑部大牢见过槿儿,韩谷粱死时情景也听刑部的人说了七七八八。他只是想再试试杜二娘的反应。
杜二娘心知二人今日光顾另有目的,但她不说破,赔笑道:“哎,其实韩大人那些事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毕竟槿儿那丫头是个哑巴,什么也说不出来……您二位若真想打听,不如跟囡奴儿聊聊?”
杜二娘解释,槿儿一发现韩谷粱没了呼吸,就惊慌失措地去找人帮忙,而当时第一个赶来的,就是囡奴儿。
陆昱想了想,拍板道:“带我们去见她。”
苏重羽将一锭银子塞到杜二娘手里,说:“今天的事情不准告诉别人。”
杜二娘接过银子,连忙点头,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她领着陆苏二人,推开一扇房门,冲里面唤道:“囡奴儿,快来见客人!”
屋里头的姑娘模样齐整,描眉画唇,浓妆艳抹。夏季炎热,她上身只穿了一个红色肚兜,背上披一件单衣,白皙臂膀敞露在外。眼下正是她们的吃饭的时候,囡奴儿屈腿坐在炕上,左手端碗,就着桌上咸菜大口扒饭。
囡奴儿看看门口进来的两位少年,嘴里饭粒还未咽下,“两个?”
“对,都是有钱的公子呢!”杜二娘捧着银子舍不得松手,“好好照顾人家,有什么说什么,千万别怠慢了!”
她估摸着自己有些多余,点头哈腰退出房间,贴心地合上门。
囡奴儿放下碗筷,将外衣往床上一丢,直截了当问:“现在吗?”
陆昱一呆,赶紧移开目光,“等等,这其中有点误会……你先把衣服穿好!”
囡奴儿撇撇嘴。
陆昱担心露馅,忙对苏重羽使眼色,意思是“该你上场了”。
“等等,”苏重羽措手不及,“我酝酿一下……”
“酝酿什么,你不是说有经验吗?”陆昱催促道,“是你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苏重羽觉得自己似乎被坑了。
他从前逛青楼,遇上的美人大多色艺双全,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总有一样拿手绝活。等到四下无人后,先谈谈诗词歌赋,再聊聊风花雪月,接着表演一段才艺,配以茶酒助兴,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其实是玩的“风流暧昧”四字。
但囡奴儿不一样,她混迹下九流,蝇营狗苟见多了,无师自通达到了老僧入定的境界,任外界翻云覆雨我自八风不动。眼中向来只有买卖,没有风月,何况她没什么文化,也不会谈那些。
于是就导致……剧情进展太快,苏重羽一时跟不上节奏。
囡奴儿见两人磨蹭半天没动静,不耐烦:“不来我就吃饭了。”
苏重羽顶着沉重压力被陆昱踹到前面,憋了半天,问道:
“你……吃的什么?”
陆昱瞪着他。
囡奴儿老老实实回答:“……孔明菜。”
“哦,”苏重羽点点头,又问:“好吃吗?”
囡奴儿夹起一根黑糊糊的咸菜:“我老家的菜,要尝尝吗?”
“不了,”苏重羽摇头道:“我吃过了。”
“……”
陆昱捂着脸,不忍心再听下去。
他不禁在心里痛骂苏重羽:说好的有经验呢?说好的人格魅力呢?你大老远跑趟窑子就为了一句你吃了吗?你当这是在早点铺和人拉家常呢?
苏重羽也意识到了方才提的问题有多蠢。他咳嗽一声,一掀衣袍,顺势也坐到炕上。那双多情风流桃花眼微微眯起,似搅动了一池清光。
苏重羽找到状态,放柔声音,开始循循善诱,“人生难得有缘相见,不如来聊聊吧?”
陆昱终于不那么嫌弃苏重羽了。
囡奴儿问:“聊什么?”
“随便什么,比如……”苏重羽看见桌上的咸菜,“你的家乡?你的朋友?”
“没什么可说的,我已经很多年没回过老家了,至于朋友么,”囡奴儿无所谓道,“在这种地方,哪来的什么朋友?”
“槿儿也不算?我听杜二娘说,当时那个什么大人死时,你可是第一个赶来帮忙的、”
“那是因为我离她屋子最近,所以来得快。”
陆昱问:“那你来了之后呢?”
囡奴儿莫名其妙道:“我就看见那个什么大人倒在地上,我和槿儿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拖上床,我对槿儿说我看着他,让槿儿赶紧找妈妈过来。”
“你为什么让槿儿去找,而不是自己去?”陆昱追问,“槿儿不会说话,根本解释不清发生了什么。”
囡奴儿一愣:“我……”
陆昱还要逼问,忽然,他感到一股强劲利风破窗而入,直冲自己面门袭来。陆昱敏捷地向后跃开,随着“铮”的一声,陆昱定睛一看,只见一柄飞刀插在门框上,刀尖没入木头一寸。
“趴下!”背后响起苏重羽的声音。
又有三柄飞刀破窗而入,撕碎了窗户纸,陆昱急忙矮身倒在地上。三柄飞刀齐刷刷扎到门框上,刀尾还在颤动。
“快、快看!”囡奴儿指着窗户大叫。
窗外正风声呼啸,窗纸上映照出一片斑驳影子,如鬼魅降临。但除了交错的树影外,还有一团巨大黑影,可以辨认出是个倒挂的人形。
陆昱跳上炕,一把推开窗户。
窗外人全身包裹在黑色夜行衣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从屋顶倒挂下来,剑出鞘一寸,寒光乍现。
“为难一个姑娘算什么本事?”蒙面人冷笑道,“有本事和我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