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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新的死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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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陆昀第二日,陆昱进宫请安。
他掐的时间点刚刚好,每日前来晨昏定省的妃嫔已经离开,剩下的只有吴皇后及其身边亲信宫女太监。
太子陆昊也在那里,正将《抱朴子·外篇》中《君道》一节念给母后听。吴皇后斜倚在卧榻上,以手支额,眼睛半阖,冥神静听。她头上未装点繁复步摇,只簪了一朵式样简单的宫花,颈后垫着决明子药枕,身后站着一位替她揉肩的宫女。
陆昱没有使任何人通报,悄无声息走过重重银红纱帐,一进屋就对母亲身后的宫女使眼色。那宫女叫做白薇,在皇后身边待了很多年,差不多陪着陆昱长大,此时心领神会,不动声色悄悄退下,由陆昱接替了自己的位置。
陆昊从书本上方瞟一眼,见弟弟冲自己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自觉浅笑,低头翻开新的《臣节》一页。
陆昱俯身,在皇后耳边轻声道:“儿臣来给母后请安。”
吴皇后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见儿子一脸坏笑站在眼前,忍不住斥道:“又胡闹。”
“儿臣给母后增添乐趣,怎么是胡闹呢。”陆昱坐到陆昊对面的椅子上,一本正经地说。
“有本事你跟你父皇也这么说话。”吴皇后知道他软肋在哪,嗔怪道。
“……儿臣知错,还请母后高抬贵手。”陆昱马上说,他可不敢跟父皇耍贫嘴。
吴皇后不打算再恐吓儿子,她今日召陆昱进宫本有件事要同他商量,不想被无关的闲扯分散精力。因此简单几句嘘寒问暖过后,吴皇后便直奔主题:“你听说了吗?就在前天,中书舍人韩谷粱死了。”
陆昱正色起来,母后找自己果然另有目的。
“儿臣有所耳闻。”
吴皇后追问:“你知不知道他死在哪里?”
陆昱摇头。
“就是那种……咳,你知道的那种地方。”吴皇后嫌恶地蹙起眉头,似是联想到了什么污秽恶心的东西。
陆昱一脸茫然,“什么地方?”
吴皇后气儿子这时候突然不开窍。但她自持身份,不好意思直说出口。
陆昊轻咳一声,替母亲接过尴尬的话题,“就是……怡红院那种地方。”
“哦——”陆昱这才恍然大悟。
大齐虽无明文禁止朝臣出入烟花巷柳地,但现在一个朝廷正五品官员,晚间和人家姑娘颠鸾倒凤行云雨之事时,不小心一口气没接上,死在人家床帏中,还把女方吓了个半死。怎么看都会沦为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时间人人津津乐道,流言纷飞,且越来越不堪入耳。
陆昱心下称奇,不知这韩谷粱犯了什么毛病,自己身体什么样没点自知之明吗?如此逞强,简直和那位堕马而亡的单校尉有的一拼。
不过话说回来,近几日朝中丧事是不是有一点多?难道真如陆昀所说最近流年不利?要不回去让阿澜画几幅钟馗降魔图,一幅挂秦王府,一幅挂春风楼,再送父皇母后大哥昀儿重羽思靖一人一幅,好去去煞气。
吴皇后说:“我同你哥哥商量一下,打算让你去查查此事。”
“我?”陆昱猝不及防,“不是,我是说,这有什么可查的?”
陆昊支颐,若有所思:“其实凭我对韩谷粱的了解,他不像是那种没有节制和操守的人,或许此事有什么隐情。”
他接触过韩谷粱几次,觉得此人为人还算老实巴交,上朝办公领俸禄,逢年过节送贺礼,除此之外没什么存在感,属于八棍子打不出一声响的那类人。若不是突然死得离奇,还真没什么人想得起他来。
不过韩谷粱身为中书舍人,掌制诰,曾在陆昊最初协助父皇理政时帮他起草过一些诏令。陆昊自以为欠他人情,便想找个查查他的死因,若能还他身后名声最好,要查不出来也就罢了。
陆昱随口道:“床笫间的事情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一时兴奋过头没控制住呢。”
“别瞎说!”吴皇后瞪儿子一眼。
陆昱扮了个鬼脸,对陆昊道:“既然大哥不放心,为什么不自己去?”
他去扬州时差点被烧死在灰坟寨内,那火海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不想再淌浑水。
“他不方便。”吴皇后果断地否决了陆昱的提议。
“等等,难道我就方便?”
吴皇后语重心长开导他:“韩大人死的地方毕竟有些特殊,昊儿身为太子,若被人发现踏足那种地方,名声会受损。”
“那我的名声就不要紧了?”陆昱拍着膝盖为自己叫屈。
吴皇后一愣:“你毕竟有经验……”
陆昱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他怀疑自己不是母后亲生的。哪有亲娘这么坑儿子的。
陆昊见陆昱抵死不从,到底不想弟弟为难:“若是你实在不愿,便算了。”
“不行!”谁知吴皇后却异常坚决,板着脸呵斥陆昊,“难道你在你父皇那,也动不动就算了算了?你父皇骂你那么多次,你怎么一点不长记性!”
气氛忽然冷下来。
“发生什么了?”陆昱问。
对面两人都沉默。
“父皇说什么了?”陆昱急切地追问。
皇后叹气道:“无非还是那些话,嫌你哥哥性子太软,不够果断。特别是楚王从边疆回来后,风头无两。你父皇对比之下,更看不惯昊儿了。前些日子更是为楚王的事骂他一顿……”
庆功宴后,陆承深命太子起草赏赐诏令。
其实对于立功将士该如何晋封官爵和食邑,兵部早有明文规定。但陆晟不一样,他是皇子,正一品亲王,爵位和食邑都已是顶级,再往上加,只怕就和他这个太子平起平坐了。
陆昊以不敢擅专为由请示父皇,但也许是正赶上陆承深心情不好的时候。皇帝对儿子此举大为光火,甚至训斥陆昊“你是储君,自己却不能决断,难道朕百年之后,这些事情你还要请别人做主不成”!
吴皇后两眼睁大,望向陆昱,手指发颤:“你,你父皇说他、说他‘难堪重任,枉为储君’,你知道他这话意味着什么吗?”
陆昱心一沉。
他当然能听出来这话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父皇心里……可能动了易储的念头。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种可能。曾经他以为一切都能按部就班。陆昊是储君,等父皇过世后,就由他来继承大统。而自己则离开长安,作为一个亲王,老老实实在封地上度过余生。少年时代在长安城的花红柳绿、恣意飞扬都化作回忆,或许某日茶余饭后,还会用诙谐的口吻跟子孙们再次聊起。
“母后言重了。”他担心哥哥面子上过不去,安慰道,“依儿臣所看不过是父皇期望太高,爱之深责之切罢了,母后何必这么忧虑?”
“不,你不了解他的脾气,”吴皇后摇摇头,“你父皇心性莫测,我跟他在一起这么多年都没有完全了解清楚……从前还不至于此,可是现在、现在楚王立了战功,你父皇自己就是沙场出身,他当然希望有人像他……”
“母后别说了。我相信六弟明白。”陆昊怕皇后情绪失控,轻声道。
“你闭嘴!”皇后厉声喝道,她平素很少表露情绪,此时大概是真的急火攻心,“少说那些有的没的,你现在要想的是怎么比楚王更讨你父亲喜欢!”
陆昊闭了嘴,神色颇为失落。
无怪皇后着急。她出身豫州吴氏,本是睿朝时期颇有声望的京城大族,后睿君无度,顺应时势及时倒戈陆承乾。陆承乾和苏世安一伙人当时还处于艰难时期,急需寻求豪族支持,恰逢吴家嫡长女又与陆承深年纪相仿,吴老爷极为欣赏这个年轻人。双方一合计一拍板,便决定促成一段好姻缘。
当时皇后是名门嫡女,陆承深却只是乱世中诸多杂军之一的领头人的弟弟。他年轻气盛,心思简单,况且那时身边已有宠姬宁夫人。他前脚刚和美人海誓山盟过,后脚却被逼着与吴家联姻,一脸震惊如同刚听闻家人逼婚消息的黄花大闺女。但他虽不满于陆承乾擅作主张,心里还是清楚若真能赢得吴家支持,将会是己方一大助力。于是空降的吴小姐便当上了正房夫人,两人几十年相处下来,也还算和睦。
吴皇后也对感情不抱什么奢求,只是将希望放在母家和儿子身上。
但随着陆氏地位稳固,陆承深对吴氏一族的忌惮与日俱增。对于太子,也因其体弱多病与性子平和而不喜。后陆晟去了一趟朔疆,立下战功,这种不喜就愈发明显。
“韩谷粱之前一直站在昊儿这一边,他死的这么突然,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吴皇后情绪激动,以至于口不择言。
陆昱一怔,母后在暗示,韩谷粱之死是有人故意为之?
“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猜测,”吴皇后死命攥着儿子手腕,指甲发白,她神色仓皇,美丽的眼中几乎流下泪,“但如果真有人要对昊儿发难,你说咱们……咱们……该怎么办啊!”
若是从前,陆承深虽然不满陆昊,但至少不会当众给他难堪。而如今,陆晟几番明里暗里叫板太子,而陆承深始终不加制止。吴皇后切切实实感受到太子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陆昱无声叹气。
他实在不想掺和这些事情,花费满腔力气,只为将那自己也想要的东西拱手送予他人。看着那人在大殿上接受万人朝拜,自己则是底下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他怎能甘心?
但他和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些事,再怎么也逃不过去。
他安慰母亲说:“怕什么,这不还有我吗?”
“你……”陆昊担忧地看着他。
“不就是查韩谷粱的死因吗,”陆昱抢在他前面说,“交给我就是了。”
山贼窝他都闯过,刀山火海都能面不改色从容应对。况且长安是他陆小王爷能横着走的地方,区区一个韩谷粱,能难倒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真有人陷害又怎么样,咱们走着瞧!
陆昊惊讶地瞪着弟弟,一会儿才笑起来:“好,既如此,我等你的好消息。”
吴皇后破涕为笑,也欣喜地拍着儿子手背:“对,这才像是你父皇的性子!”
她没有去接陆昊递来的帕子,自顾自伸手擦掉脸上泪痕。
平静下来后,她又恢复成那个优雅端庄的一国皇后,慈爱地抚着陆昱头顶:“说起来,下月初七就是你生辰了。”
陆昱一愣,他最近在忙春风楼的事情,差点忘了自己生日。
他出生的日子很巧,七月初七,正赶上乞巧节,牛郎织女鹊桥会。每年这个时候,父皇会在太清池边摆宴,邀后宫所有妃嫔和未出宫的皇子公主们一同参加,女眷们穿针乞巧,拔得头筹者不仅可得赏赐,还可以第一个放河灯许愿。
但是他如今已有自己的府邸,今年七夕生辰宴,应当会和朋友们一起庆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