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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麻雀 ...


  •   从林府出来,陈衡说自己还要去个地方,让长孙遗策先回。但当他摸遍身上口袋后,又吞吞吐吐叫住长孙遗策:“等等,你……带钱了吗?”

      长孙遗策慢慢回头:“这个月第几次了?”

      “不多不多,第五次而已。”陈衡厚着脸皮说,“放心我都记着账呢,下个月放了月钱一起还你。”

      他毫无愧疚心地搜刮了长孙遗策身上所有银两,收在怀中,潇洒挥袖离去。踏过三条街道两个转角后停了下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陌生街景,与他记忆中相差甚远。街中八角小楼挂着当铺的招牌,从敞开的大门,隐隐能看到店内供着的财神像。

      当铺旁边是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摊子,油亮的栗子堆在盘子里,远远就能闻到香味。

      陈衡急切凑到摊子前:“大爷,打听个事情。‘蔚霞阁’在不在附近?”

      摊主被逗乐了:“年轻人,多久没来长安啦?蔚霞阁几年前就关门了。”

      陈衡一愣。

      摊主大爷狐疑问:“你要去蔚霞阁啊?可蔚霞阁不是……”

      “一家脂粉铺子,我知道。”陈衡淡淡打断他。

      “那你……”摊主不明白陈衡一个大小伙子为什么想去一家脂粉铺子,上下扫视他几眼,目光顿时变得惊恐。

      陈衡看上去也不是特别失望,只是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陌生招牌。

      “罢了,那么多年,也该不在了。”

      许多年以前,蔚霞阁曾是长安最好的水粉铺子,订货者多为各公侯府采办,专供自家府上夫人小姐们用。而其他平民女子也竞相砸钱购买,一时长安起了一股流行之风,仿佛只要用上了蔚霞阁水粉,就能比肩公侯贵族。

      这些事情,还是那个被陈衡称作“娘”的女人告诉他的。那个女人,对别的事不上心,唯独爱她那副皮相,天天往脸上涂涂抹抹,恨不得对着镜子照百八十遍。

      可当陈衡受女人熏陶,逐渐会区分唇脂颜色还有妆粉类型后,他也能看穿女人精致妆容下越来越深的纹路。那些纵横的沟壑,用多少粉都填不满。

      她也曾抱怨,若自己用着蔚霞阁的脂粉,可不会成今天的模样。陈衡每次嗤之以鼻。皱纹长在那里又不可能消,你把脸涂成猴屁股,不还是自己骗自己。女人非但不信,反而大发脾气。

      陈衡今日在林府门前一通胡扯,甚至将女人也编排进去,他感觉有点过意不去,想买些什么给她作赔礼。反正他现在今非昔比,出入皇家酒宴,结识王公贵族,和世家子弟称兄道弟,每一条单独拎出去都能吓死人,再不是那帮乡下穷娃子能比。给女人花些银子又算得了什么,就算香啊粉啊真的没有功效,至少也能当个安慰。

      权当是小爷花钱买开心了!

      然而蔚霞阁已经不在了,女人的企盼再也没法实现。

      摊主察觉面前年轻人情绪忽然低落,就像是刚在茅房思考完人生大事,一摸口袋才发现没带草纸那般惆怅。
      摊主以过来人的身份劝道:“年轻人别灰心嘛,人生什么槛过不了呢?蔚霞阁没了,大爷我还在嘛。胭脂水粉它就是个身外之物,还不如我的栗子实惠,包你吃一吃,心情好!”

      他故意用铲子翻一翻栗子,发出哗啦啦响声。

      “我又不是小姑娘,才不喜欢这种甜腻腻的东西。”陈衡摆摆手。他走到街口,前面的岔路上人来人往,其中有个身影颇为眼熟。

      陈衡眼珠子转了转,又退回大爷摊前,在袖子里掏了半天,掏出十来个铜板,“我改主意了,来两斤吧。”

      大爷眉开眼笑,将油纸摊开,铲了几铲子栗子放到上面,还没来得及包好,就被陈衡一把夺去。

      陈衡冲出街口,左右探了探脑袋,寻找之前看到的俏丽身影。

      啊,在那里!

      他飞快追了上去,与那人并肩而行,笑道:“公主殿下,又见面了。”

      女孩子浑身一僵,慢慢转过头,漂亮的眼睛瞪起来,“怎么又是你?”

      她语气不善,陈衡猜想之前给她留下的坏印象还没消除。他弯下腰,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呈上油纸袋:“草民的赔罪礼,还望公主笑纳。”

      刚出炉的栗子还是温热的,甚至有些烫手,出锅时残余的热油渗透纸张,留下一串串透明印子。浓郁的香气往两人鼻子里钻。

      陆昀没有接,傲慢瞥他一眼:“你还没被六哥赶出王府啊?”

      “暂时——还没有。”陈衡嬉皮笑脸,“抱歉让公主失望了。”

      “真不知你有哪点过人之处,能让六哥容你这么久?”

      “大概是殿下平日见惯了身边阳春白雪,看到我这样的下里巴人觉得新鲜。”陈衡不但不羞愧,反而露出恰到好处的得意。

      陆昀冷哼:“小人得志。”

      “小人也有小人存在的价值嘛。”陈衡恬不知耻道,“若没有丑陋,哪会有人追捧美?若无贫穷,富者向谁显摆奢靡?若没有下流匹夫,文人志士也就失去了其高高在上的地位。倘若人人都公正无私,无私反而成了最平庸的特质。同理……”

      他唇边含着笑:“若无草民这等卑劣之人,谁 来凸显殿下品性高洁,光风霁月呢?”

      陈衡落后陆昀两步,背起手恬不知耻一笑,青色衣袖垂落身侧,一双狭长的吊梢眼迎着阳光眯起。身侧人流来往,他却岿然不动。

      举目众生皆是俗人,他也无甚稀奇。

      陆昀张了张嘴,没想出如何反驳他。

      她气鼓鼓道:“你等着瞧,迟早有一天,六哥会知道你的真实嘴脸,到时候看你还怎么在长安待。”

      陈衡垂下眼帘:“草民祝公主早日心想事成。”

      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陆昀瞪起双眼。

      陈衡毕竟不敢真将小公主惹毛,再次奉上手中糖炒栗子,低声下气道:“公主,栗子再不吃可就凉了。”

      陆昀抄起栗子砸他,“你留着自己吃吧!”

      “那草民谢过公主赏赐了。”陈衡不以为忤,反而将掉在地上的栗子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就放进嘴里咬开。

      陆昀听着他嘎嘣嘎嘣咬栗子壳的声音,撇嘴,“有那么好吃吗?”

      “公主的赏赐,必须好吃。”陈衡晃了晃袋子,“要尝尝吗?”

      陆昀立马将头扭到一边:“才不!”

      陈衡不以为意,一边剥着栗壳,一边同陆昀聊天:“公主这是往哪里去啊?”

      陆昀恶狠狠吓唬陈衡:“去秦王府,找六哥告你的状!”

      “那公主恐怕要失望了,殿下今日不在王府。”

      “少骗人,我才不上当呢!”

      “草民万死不敢欺瞒公主啊。”陈衡咽下栗子,说,“公主若真想见我家殿下,应该去春风楼才是。”

      春风楼重修基本已经完成,桌椅板凳都换了新的,屏风柜子等大件物品也安置妥当。只是墙壁和架子上还是空荡荡一片,什么装饰都没有。

      大堂里,桌子被推到一边,纸屑乱飞,花盆堆在一起,土块落到旁边的工笔画上。但众人正焦头烂额,没人顾得上它。

      陈衡刚推开大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嘈杂而中气十足的吵嚷。

      “锤子!你们把锤子放哪了?”

      “我刚才还见到了,我给你找找……”

      “小心背后,啊,浆糊!你把浆糊碰倒了!”

      “快快快!抹布抹布!”

      “抹布个屁!水都用完了,谁离桶最近,去打个水来,我抽不开身!”

      “殿下小心!”忽然,长孙遗策叫道。

      哗啦啦,灰白的墙皮铺天盖地落下来,落到陈衡陆昀脚边。

      二人目瞪口呆。

      静了一会儿,楼上小心翼翼探出几个脑袋。

      “阿……阿昀?”陆昱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妹妹。

      “公、公主?”苏重羽也很惊讶。

      陆昀抬起头,艰难问道:“你们这是……”

      “回禀公主,”柳依依急忙说,“殿下这是……”

      “你就是春风楼的老板娘?”陆昀皱眉打断她。来的路上,她已经听陈衡提起过柳依依的事情。

      “对。”柳依依惊讶陆昀知道自己。她看了眼陈衡,陈衡冲她耸了耸肩,又移开目光。

      “我不要问你。”陆昀干脆地说,转向陆昱,“六哥你说。”

      陆昱道:“这几日春风楼改造,我看着好玩,带重羽来帮忙。”

      但似乎越帮越忙。

      陆昱察觉到其他人正盯着周围一地鸡毛,满眼不信,于是挥挥手,补充道:“没事,那些由春喜来善后。”

      “……”

      不对,陆昀反应过来,重点不是你好歹也是堂堂皇子,为什么会闲到操心人酒楼的事情啊?你的出息呢?你是怕哪天被贬为庶人所以提前锻炼生活技能吗?

      陆昀看看陆昱,又看看楼上柳依依,狐疑地问:“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柳老板之前帮我一个忙,我还她人情。”陆昱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做太多解释,轻描淡写含混过去。他走下楼,找张干净桌子坐下,问妹妹道:“倒是你,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被晾在一边的陈衡及时插嘴:“公主说要见殿下,小人便擅自做主将公主带来了。”

      陆昀没理他,急切问哥哥:“你最近进宫了吗?”

      陆昱摇头。

      “也没碰上什么奇怪的事情?”

      陆昱还是摇头,疑惑:“发生什么了?”

      “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陆昀咬着嘴唇,闷闷说道,“……前些日子,我在娘宫里看到了只死麻雀。”

      陆昱暗笑妹妹还是个小姑娘,区区一只死鸟就被吓到了,“宫里树木多,筑窝的麻雀也多。鸟儿寿数短暂,生生死死都很正常。只是这只不小心被你看到了,不用太害怕。”

      “不是,那只麻雀是被烧死的。”陆昀皱着鼻子,“浑身都烧焦了,根本看不出原形。”

      陆昱愣了愣。

      “其实……”陈衡再次插嘴,“殿下们可能不知道,夏天雷雨多,偶尔有只鸟被雷劈到也很正常,我在乡下时经常看见。”

      “谁让你说话了?”陆昀瞪着他。

      陈衡眨眨眼,知道自己的存在只能惹陆昀生气,便笑道:“是,是小人多嘴了,殿下慢聊,小人先滚了。”

      “哼。”陆昀扭过头。

      “其实,他说的或许有道理。”等陈衡不在眼前,陆昱才说道。

      他想了想,笑道,“你要是害怕,就让太监们将死鸟清理了。不过犯不着告诉德妃娘娘,她要知道自己宫里出现这种东西,估计得命人把所有鸟窝都铲掉了,你可就掏不成鸟蛋了。”

      “哎呀,你、你……你真是笨蛋!什么都不明白,烦死了!”陆昀被他气得跳脚,“算了,我不和你说了!”

      “我不明白什么?”陆昱被她突如其来的脾气搞得很懵。

      “我指的不是母妃,”陆昀低声叫道,“我是在说……说……她。”

      陆昱愣住了,半晌轻轻问道:“你在燕才人那里看到的?”

      陆昀瞪着他,点点头。眼圈泛红,像只兔子一样。

      “你去看过她了?”

      “她情况不太好,疯得厉害,甚至连见我都没反应……可你知道,父皇不许任何人见她,连太医都不准请……我又不敢告诉德妃娘娘,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别慌别慌,总会有办法的,你别急啊。”陆昱手忙脚乱安慰妹妹。

      但是他也没有办法,父皇要是肯放燕才人出来,早就放了。

      燕才人是陆昀生母,却很早就被打入冷宫,连陆昀都被送到德妃处抚养。

      “我……我没慌,就是感觉最近不太安定……”陆昀撅着嘴,说话却语无伦次起来,“我今天去给母后请安,隐约听她和太子议论……说昨日死了一个朝中大臣……他们两个都特别严肃,好像还要找你进宫商量这事呢……”

      陆昱感到很意外。他好好在宫外待着,安分守己,又不参与朝中事情,死谁也不该找他啊。
      陆昀越说越感到惊恐,拉着哥哥袖子,显出小女孩的惊惶无措:“这么多事都碰在一起,六哥你说……会不会有什么邪崇作祟啊?”

      “别乱想,或许只是巧合而已。”陆昱拍拍妹妹肩膀,“你要真是担心,等阿澜回来,让他帮你画一幅钟馗图怎么样?除恶辟邪,降服一切牛鬼蛇神。”

      说曹操,曹操到。他话音刚落,春风楼大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你们谁比较闲?快来帮个忙!”苍澜大呼小叫冲进来,怀里抱着一个碧绿寒瓜(即西瓜)。

      陈衡急忙迎上去,接过快要滑落的瓜,惊讶问:“哪里来的?”

      “霍将军送的。”苍澜终于卸下重担,拍了拍手上泥土。

      苍澜去霍府听学,正赶上霍公询种的寒瓜成熟。战场上声名赫赫的镇国将军正挽着裤腿,在自家菜园掰瓜藤,还得意地传授一番自己除虫施肥的心得体会。末了,他还挑了园中最大一个瓜摘下来,说什么也要送给苍澜。

      苍澜洗净手,准备去后厨,但柳依依早就拎了柄刀出来,手起刀落,将瓜劈成两半,红色汁水溅出,场面一度血腥。

      其他人纷纷围上来,坐等吃瓜。谁也没心思做事了,苏重羽甚至挥开了一把扇子,轻袍缓带气定神闲坐,仿佛刚刚灰头土脸的人不是自己。长孙遗策斯斯文文啃着自己的那块,他旁边,陈衡和苍澜为抢瓜差点打起来,互抹对方一脸汁水。

      “愣着干什么?”陆昱撺掇妹妹去凑热闹,“我去洗手,你赶紧抢两块,再晚就没的吃了。”

      “你、你们……”陆昀再次目瞪口呆

      她忘了自己先前的低落,惊讶地看着这群人哈哈大笑的模样。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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