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求匾 ...


  •   陈衡第一百零八次望向林府紧闭的大门,好像要靠目力将门瞪出一个窟窿。

      他烦躁地抓一把头发,在大门外走来走去。自陆昱将求匾的任务交给了他和长孙遗策,两人三访林府,第一次不巧林老先生身体不适,第二次赶上他进宫陪陛下下棋,第三次则是与一众清谈之士出门赏荷。
      连着三次不赶巧,傻子都能看出来林怀儒是故意不让他们进门。

      而今日他们第四次登门拜访,林府管家说老爷正在见客,让他们在门外候着。而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长孙遗策耐性好,静默而立,显然已深得府前那两尊石狮子的精髓,管他人来人往,我自岿然不动。

      陈衡眼睛一转,凑到长孙遗策身前问:“长孙兄弟想不想早点见到林大人?”

      “你有办法?”长孙遗策转头看他。

      “其实若只是入得府中,倒是不难。只是……”陈衡挠头,“我还没想好如何收场。”

      “说来听听,或许我能帮上忙。”

      “苍老弟有没有告诉过你,扬州时我是如何骗过搜捕官兵的?”陈衡搓了搓双手,嘿嘿一笑,“如今旧壶装新酒,只希望长安的观众老爷们能赏脸。”

      在长孙遗策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他徐徐走下林府门前台阶,从容来到府前石狮子旁边,忽地转身,面向林府大门一跪,声嘶力竭喊道:

      “爹!求您开开门!见孩儿一面吧!”

      长孙遗策目瞪口呆。

      有路人聚了过来,站在几尺远的地方指指点点。这正中陈衡下怀,人越多越好,怕的就是他们不来。

      陈衡清清嗓子,脸一皱,哭得如丧家之犬:“……爹!孩儿千里迢迢赶来长安见您,您不会连门都不给孩儿开吧?”

      “啥子情况?林怀儒居然在外面有儿子?”围观群众议论纷纷。

      “砰”的一声,林府大门打开了。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站在门后,脸色铁青,对陈衡怒目而视:“你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老夫何时有你这么个儿子?”

      陈衡抹了抹眼睛:“……孩儿已不指望爹能认我,但您不能不认我娘啊!”

      “休要毁人名节!”林怀儒身体摇晃几下,旁边家丁赶紧扶住他,“老夫……老夫根本不知道你娘是谁!”

      “孩儿知道凭您如今身份地位,已经看不上我娘的出身!只是……只是当初您贪恋我娘美貌,与她海誓山盟时说过的话,难道全都忘掉了吗?”

      林怀儒额上青筋暴起:“打出去!”

      周围的视线一下子异样起来。
      “太狠心了……”有妇人摇头叹息。
      “腌臜!做贼心虚!”老汉挥舞着胳膊怒斥。

      管家也很为难:“老爷,这人是六殿下那边过来的,就算您不肯认他,也要顾及秦王殿下的面子。”

      林怀儒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去:“认个屁,他根本不是我儿子!”

      然而没人信他,那些正义之士谴责的目光有如实质,戳着他的脊梁骨。
      他不敢放任陈衡在外面,生怕这年轻人再说出什么令自己名节不保的言论。

      他颤巍巍指着陈衡:“你你你……你给我滚进来!”

      陈衡目的达到,眼泪一收,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欢天喜地地招呼长孙遗策一起进门。

      长孙遗策从震惊中回神:“陈兄好本事。”

      陈衡毫不羞愧:“想要对付别人,就得挑他们最在乎的东西下手,对于爱财的,就要让他们陷在钱眼里不能自拔,而对于爱惜声誉的酸腐文人……”
      他手恶狠狠往下一劈:“就要让他们名声不保!”

      对陈衡这种人来说,什么都不如“自己过得好”重要。他若是不舒坦了,一定也要让别人不舒坦。就像一只黄鼠狼,你敢去抓它,它必先喷你一身腥臊臭气。

      长孙遗策面露苦笑:“陈兄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陈衡笑得既奸邪又狗腿:“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君子,君子清高傲世,不会背后语人是非,更不屑于损人利己。你就算讨厌我讨厌到骨子里,也不会真的陷害我。”

      长孙遗策平生都没听过这么理直气壮的无耻言论,不由呆了一呆。

      陈衡拍了拍长孙遗策的肩,苦口婆心道:“我可是很信任长孙兄弟的,长孙兄弟切莫让我失望啊。”

      长孙遗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笑道:“好吧,其实认真说起来,你的观点确有几分道理,我虽不认同,也不能武断地批驳。只是……林大人毕竟是长辈,还是敬重些为好。”

      “你就是脾气太好。”陈衡摇头。

      “咳!”林怀儒在前面重重清了清嗓子。

      二人发觉之前私语的声音过大,赶紧敛声屏气,如被老鹰抓到的小鸡一样老老实实低着头,跟着林怀儒一路进了前堂。

      前堂已经有一个人,身着月白衫,样貌与陆昱有几分相似,气质却大相径庭。

      林怀儒一愣,脱口而出问:“五殿下 这就走了?”

      陈衡与长孙遗策迅速对视一眼,原来林怀儒说今日有客,并不是推辞 。

      而且还是……郑王陆旻。

      二十一年前,陆承乾入主长安第一夜,与一众将领举杯庆功。席上打趣陆承深,说这些年没见他对哪个女人真的感兴趣,娶的几门亲也大都是与地方士族的政治联姻,跟夫人们相处的时间还没跟那匹额上生白斑的枣红马在一起时间长。
      陆承乾喝醉了酒,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猜弟弟对已死的宁夫人念念不忘,一会儿又猜他惦记着十三岁时初见的邻家丫头,将弟弟那点老底翻了个遍。还执意要赏他三百美女,不信陆承深一个都看不上眼。
      陆承深拗不过,便说这样吧,我也不要那么多不认识的女人。我的婢女跟了我多年,一直对我尽心竭力,就让她来当我的妾室吧。

      这名婢女就是赵婕妤,陆旻生母。

      陆旻看到林怀儒,明显有些尴尬。他听到了陈衡方才在街上喊的那些话,担心若自己再留在这里,会打扰人家父子的久别重逢,或是……秋后算账。

      林怀儒脸色很难看,几欲辩解,陆旻摁着他的手,善解人意道:“老先生不必解释,本王都明白。”

      林怀儒眼前一黑,不知他究竟明白了个什么。但此时越解释越有此地无银的嫌疑,只能打碎牙咽进肚,冷脸装超然物外。

      陆旻向陈衡和长孙遗策问道:“你们是六弟府上客卿?”

      两人赶紧自报家门。

      “果然六弟最会别出心裁,连府上门客都不一般。”他僵硬地笑了笑,“本王是不及他了。

      陆旻和陆昱虽是兄弟,性格却天差地别。陆旻勤勉,自认天赋不够,更加兢兢业业,以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
      于是他一举一动效仿先贤,沐浴熏香,晨昏定省,读的是经史子集鸿篇巨著,听的是阳春白雪艰涩古音,按书中圣贤最推崇的那一套来修炼自我。懂不懂暂且不论,至少样子是做到了。

      陆旻和陈衡长孙遗策大眼瞪小眼互看一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言论有些酸溜溜,不禁脸上发热,急忙告辞了。

      待陆旻走后,屋里只剩下林怀儒、陈衡、长孙遗策三人。林怀儒此时已冷静不少,但仍然脸色铁青,枯瘦手臂撑在太师椅上。

      陈衡很自觉地往地上又一跪:“草民知错,求林老先生谅解!”

      “秦王殿下真是越来越心大,什么三教九流都敢结交。莫非真要气死老夫才甘心。”林怀儒鼻翼翕动,两个鼻孔不断往外冒粗气。

      陈衡面不改色心不跳:“林大人错怪殿下了,其实草民有祖传疯癫病,一发病就容易胡说八道,殿下也时常受到殃及。”

      “……”

      “但殿下素来仁爱待人,礼贤下士,体谅草民有病,才从不计较。草民相信林老先生一代鸿儒,气量比之殿下有过之而无不及,肯定也不会因草民区区几句妄语而失了风度。”陈衡眼也不眨,先拍了一顿马屁。

      “莫要给老夫戴高帽子。”但林怀儒虽如此警告道,身体却不似之前那样气得发抖。
      他将目光转到长孙遗策身上,眯起眼睛打量这个年轻人:“你姓长孙?会稽长孙氏?”

      “是。”长孙遗策应道。

      “长孙氏不是向来清高吗?”林怀儒瞥了眼陈衡,语气不屑,“怎么也沦落到和这种小人为伍了?”

      “晚辈现在与陈先生同在秦王府谋事。还望林大人……斟酌言辞。”长孙遗策平静注视主位上的林怀儒。

      林怀儒立起眉毛,捋了把胡子:“我以为长孙家族只通过科举出仕,原来也学会攀捷径了。”

      “替殿下谋事是晚辈个人选择,与家中其他人无关。”

      林怀儒鼻孔出气: “若是当初听老夫劝,早投靠陆氏,以你们长孙家的人脉,也不至于落到如今地步。”

      长孙氏在前睿时期曾是江浙豪族,先祖们在朝中身居要职,克己守礼,一心奉公,成就多段君臣同心的佳话。直到睿灵帝受小人挑拨,废黜了长孙皇后,还打发了皇后弟弟、时任长孙家主的长孙常容回家养老。
      其实长孙常容当时还未到不惑之年,并没到要回家带孙子的地步。大概是皇帝见他名字前头衔过多,体恤爱卿身兼数职有未老先秃的风险,特意恩准他颐养天年。

      长孙家族突遭打压,仍守忠贞进退之分,寄希望于国君转性,重振长孙一脉。
      但直到睿国国运衰颓,天下英雄辈出,长孙家族始终没等来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的机会。
      长孙家族世代忠良,可惜在人心惶惶的年代,这忠良却成为掣肘。

      陈衡哈哈一笑:“长孙兄弟他先祖拖家带口,在乱世中很不容易的。哪里像林大人一样,孑然一身,最方便见风使舵。”

      林怀儒没料到他还有胆子开口。

      “陈衡!”长孙遗策怕林怀儒再发火,急忙喝止。

      “长孙兄弟,”陈衡看着上座林怀儒,低声道,“他明摆着欺到咱们头上来了,你还打算忍下去?”

      他就是看不惯长孙遗策的宽容。去他的以和为贵,去他的长幼尊卑,就因为林怀儒多活几年就要高人一等?若如此,那千年王八万年龟,哪个不比他有资格受人供奉?!

      果然林怀儒表情严肃:“老夫正道直行,知恩图报,从没做过背信忘义的事情。”

      “若真是死守气节的人,早就学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下了。剩下的人不过五十步笑百步,同是弃睿投齐,良臣择主而事,大人的优越感从何而来?”

      “你!”林怀儒一拍太师椅扶手,眼眶几欲眦裂。

      陈衡毫不退让地瞪着林怀儒。

      周祖灭成汤,伯夷叔齐不肯食周粟,采薇于首阳山下,直至饿死,被视为忠君爱国之典范。

      林怀儒听得出陈衡讽刺自己。毕竟人人都知道,他当年被贬官,自忿怀才不遇,才投靠了陆氏。古往今来赞美伯夷叔齐,然而有几个人真成为了伯夷叔齐。
      凭什么要以自己一条命,为注定倾覆的王朝送葬?

      就在这时,长孙遗策的声音响起:“林大人,陈衡不懂规矩,请大人莫与他一般计较。”

      林怀儒斜睨他一眼:“他不懂规矩?老夫看他是胆子太大了。”

      长孙遗策叹了口气:“林大人方才说自己‘正道直行,知恩图报’。若晚辈没记错,大人当年曾因某些原因,蒙受长孙家祖辈恩情。大人能否看在这段过往份上,莫再计与陈衡计较了呢?”

      林怀儒当年被贬,满心愤懑,官运又一直不顺,还是靠长孙遗策祖父引见才逐渐结识了江浙名门。但后来他决心弃睿,渴望另投新主一展宏图,长孙家族却始终没响应,双方便分道扬镳了。

      “你要拿这件事保他?”林怀儒瞥陈衡一眼,“不觉得太不值了吗?”

      长孙遗策道:“一报还一报,何来不值之说?”

      陈衡既然是为他出头,他也不能看着陈衡受人刁难。

      林怀儒沉默一会儿,像是在回忆往事,终于哼了一声,道:“算你们两个有本事。罢了,不难为你们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两孩子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一个撒泼一个圆场,配合默契天衣无缝,竟让他不知该怎么应对。

      他拍了拍手,老管家送上来一幅卷好的墨宝,打开一看,赫然是已经装裱好的一幅生宣,上书“春风楼”三个大字。

      陈衡惊奇:“大人已经写好了?”

      林怀儒拈须:“下月初七殿下生辰,老夫与他师生一场,总要备份生辰礼。”

      他只是当年的气还没消,才故意整整陈衡和长孙遗策,并不敢真拂陆昱面子。秦王殿下再怎么样也是个皇子,还是个做事没什么常理的皇子。要是真任性起来,他保不住的可不仅是一把胡子。
      所以早在二人第一次登门造访时便下了决断,字写还是要写,但不能轻易送出。要知道老人家也有老人家的脾气,不能让小兔崽子们以为他好欺负。

      待二人欣喜收了墨宝,将要离去时,林怀儒忽然又喊住他们。

      “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他慢吞吞掀起眼皮,打量陈衡,“但以防万一,老夫还是多嘴问一句,你娘应该不叫叫香琴吧?

      陈衡一愣,摇了摇头。

      “也不叫春兰、艳容、娇魁或是小桃红?”林怀儒追问。

      陈衡慢慢转身。

      “看什么看!”林怀儒瞪起眼睛,如金刚怒目,“老夫当年也是一方豪侠,千金沽酒,美人倾倒,持剑斩宵小,人送称号‘蓬莱酒仙’。”林怀儒抬了抬下巴,“比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知强多少。”

      林怀儒将折扇“刷”地一展,挺起胸膛,七分得意三分矜持。扇面上是酣畅淋漓四个大字“蓬莱酒仙”,目测还是他自己写的。

      陈衡和长孙遗策目瞪口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