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少年游》云山鹿

103、伏法

　　游 103 伏法

　　群臣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胡佐使的话代表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别说霍公询这类对先帝向来尊敬，视若神明的人了，就连淮安王都不能接受。

　　胡佐使清楚接下来的话会犯很多人忌讳，停了下来。直到陆承深保证，不会因为真相而治他的罪，才继续往下说。

　　陆承乾晚年，疾病缠身。起初只是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到后面甚至胸闷气短，脾胃疼痛。太医院诊断后，认为他是征战过度产生的虚劳之症。

　　最初提出异议的人是卢七方。一日，他抄写太医院往年病历，偶然发现先帝的症状与定国公发妻生前相像。

　　定国公发妻就是苏重羽母亲，卢七方注意到她临死前有过长时间呼吸急促、恶心呕吐、肩颈手臂疼痛等症状。只是她当时怀着孕，当时的诊治太医以为这是妊娠中的正常反应。但卢七方联想到苏夫人也姓陆，属陆氏一族远房分支，不禁怀疑她和先帝患的或许是同一种家族隐疾。

　　只是卢七方刚进太医院不久，平时也就打打杂抄抄方子，在按资排辈的太医院根本轮不到他说话，也不可能有替先帝看诊的资格。他很快放弃了自己的猜想，只在后来和胡佐使交好时偶然提了一嘴。但胡佐使重视了起来，并马上转告了恩师张悬壶。

　　张悬壶反复核对陆承乾和苏夫人二人病史，觉得卢七方的猜测有道理。他紧张起来，若真如此，则证明太医院以前的诊疗是错误的。他不敢想象陆承乾知道此事会产生什么后果，但更不敢一错再错，情急之下，他只有先反对药方中的乌头强心汤。可别人问理由时，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后来陆承乾驾崩，有人便拿此事状告张悬壶别有用心，早就想谋害先帝。

　　恩师之死是胡佐使心中一个疙瘩，他被放逐后，疯了一样想证明恩师的清白。他四处溯源陆氏族谱，顺着县志中追查族中各分支下落，并亲赴当地询问。他回溯七八代人的病史，他终于确定，先帝并非死于中毒，而是死于家族遗传的心疾。

　　霍公询被吸引了，不自觉问：“可是太医院后来用银针验毒，银针入牛乳而发黑，这又怎么讲？”

　　胡佐使道：“验毒时距离先帝之死已经过了好几天，牛酪浆制作工艺不纯熟，久置变质，就会使银针发黑，但并不表明内含毒素。诸位大人若不信，可将银针插入煮熟的鸡蛋试一试，也会得到同样效果。”

　　公公去御厨房取来煮好的鸡蛋，用银针一试，果然如此。

　　那姓龚的老太医急了，“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先帝所饮牛乳无毒！”

　　胡佐使道：“确实，银针发黑，不能证明一定没接触过毒药。但这件事，就要问问龚师叔你了？据我所知，当初是师叔负责验毒的吧？”

　　“什么意思？”

　　“师叔从医多年，经验丰富，在明知银针验毒不准的情况下，为何当初没有连尸体一起检验？”

　　龚太医浑身一滞，“我、我那时不知道……”

　　胡佐使转向陆承深，“敢问陛下，先帝入葬之时，遗体皮肉可有发黑迹象？”

　　陆承深回忆，“并不明显。”

　　“这就对了。”胡佐使冷淡地收回目光，对龚太医道，“你说你不知道，不如我提醒你一下，验尸仅需用银钗探入死者喉部，银钗发黑，皂角水揩洗不去者为中毒而死。而先帝入葬时，皮肉骨甲只作黄白色，证明是死后接触毒药。你若真不知这些，那当初恩师提出验骨时，你为什么要反对？”

　　“如此说来，师叔也不会知道当年太医院争首席医师，师父与你同在人选之列的事情吧？那几年你反对他提出的所有事情，乌头汤也是你一力支持，才最终没从药单上撤下。这些难道你也不知？“

　　“我……”龚太医惶恐起来，指甲在手臂上抓出道道深痕。他突然扑到胡佐使脚下，语气激动，“我、我不是真心要害他的！我只是想争首席，以为只要打压下他，太医院就是我最权威了！是我鬼迷心窍，是我贪慕虚荣，但我从来没想要害死他！原谅我吧，师侄！这几年来，我常梦到他半夜来找我……”

　　胡佐使淡淡道：“师叔，如果这话是你十一年前说的就好了。”

　　龚太医一双眼睛老泪纵横，“我害怕啊，谋害先帝的罪名谁担得起？我那时孙子才刚出生，不想一家人都因我受牵连……“

　　“所以在自己和他人之中，还是选择保自己吗？”

　　胡佐使温和的眼眸染上戾色，看着面前人的苍苍老脸，说不出的失望。

　　十一年，他整整十一年奔波，最后换来的不是句撕心裂肺的歉意。对方悔恨了吗？悔恨了。对方道歉了吗？道歉了。可是，有什么用？

　　“算了！”最终，他闭上眼睛，仰天长叹，“人性如此，我无话可说！”

　　胡佐使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像是对所有人发出的诘问。

　　陆昱看到两人都情绪激动，让人带他俩出殿冷静一会儿。这次平反机会难得，他接下来还有其他证据，需要控住场子。

　　孙百礼左右瞅瞅，见其他人都不说话，便故作姿态唏嘘一声，“这么一说，当年其实根本没人下毒？那我们岂不是都误会陈将军了？唉呀，好人蒙冤啊，陛下，这种事可不能再发生了！”

　　他拼命暗示自己。

　　“大人弄错什么了吧？“陈衡忍不下去了，嘲讽道，”如果不是你联合陈将军不成又栽赃于他，怎会使他含冤那么多年？”

　　孙百礼 见是陈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大胆，大殿之上，允许你说话了吗？”

　　陈衡冷笑：”我说错什么了？为何先帝死后几天才想起来要验毒？陈府又为何能查出鹤顶红？不都是你联合陈将军不成，怕他向陛下揭发你，所以先下手为强？”

　　“其实鹤顶红不是什么稀奇毒物，寻常人家毒耗子时经常使用，但偏偏在那个节骨眼上找出，就成了罪证。你让每个人以为自己犯的事情不大，之后为保自己又毫不犹豫抛弃他们。你害死那么多人，还不许别人说吗？“

　　“你、你休要血口喷人！”孙百礼跳脚，”你不就是因为我曾制止你爹行窃，不幸致他身亡，所以才想栽赃我的吗？你不可能得逞的，别做梦了！“

　　陈衡后退一步，脸上浮现怒容，“你敢颠倒黑白？”

　　“颠倒黑白的是谁还不知道呢！你说你是陈府马夫的儿子，陈府十一年前就死绝了，谁能证明你的身份？“

　　“你！”

　　然而陆昱插话进来了，“孙大人所言有几分道理，只是很不巧，我正好认识几个人，可以证实他的身份。”

　　公公们再次跑出殿，不一会儿，两个人上殿了。

　　陈衡轰得一下怔在原地，震惊得仿佛被雷劈中。

　　那两人不是别人，是他来长安前，住的乡下王员外家里的王管家和牛蛋！

　　原来陆昱不仅派人去查了他身世，还早预防到孙百礼会抵赖，索性将证人一并请来。

　　可是要请证人，干嘛不直接请他娘来呀？要是这回他娘来了，就不用回去了，反正他已经挑好了宅子，以后可以一块在长安生活了。

　　但不来也好，她自己日子都过得糊里糊涂的，根本应付不了这样的场面。

　　王管家和牛蛋已经走到了大殿中央。他俩何曾来过这种地方，吓得腿都软了，全程唯唯诺诺连头都不敢抬，问什么就答什么。

　　他们带来了陈府马夫陈俊生夫妇的卖身契，佐证了他们二人确实曾为陈府家仆。而陈俊生的亡故时间在刑部卷宗中也有记录，因此也就证实陈衡所言非虚。

　　王管家还说，就在陈俊生出事前几天，陈府还特意进了一批用于毒耗子的□□，陈衡娘当时在厨房帮活，别人要她将药藏起来，以防其他人误食，她便将包裹藏在了炉灶下的备用柴火堆中。

　　而检抄陈府时，这批毒药从厨房中搜出，成为了陈中行谋害先帝的罪证。

　　陆承深翻着呈上的卷宗，身上气压越来越低。

　　“孙百礼，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孙百礼嘴唇嗫嚅几下，但没发出声音。

　　“够了。”出人意料的，之前一直冷眼旁观的淮安王开口了， “够了，我都认了，是我当初想要皇位，所以才和他合谋，我曾经的野心已经葬送太多人命，不该再继续下去了。”

　　他抬头，看向高座上的陆承深，“当年我不服你，觉得自己比你强许多，所以想推翻你。我以为陈中行能够帮我，但没想到他左右摇摆后，还是站在了你的那边。我怕他将那些密谋都告诉你，便先下手陷害他，以为能断了所有证据。”

　　他艰难移动身躯，身上锁链哗哗作响，瞥了眼身旁的的李延和陆梧，又想起在战场上死掉的陆桐，心里一阵痉挛，“可如今我晓得了，恶行是掩盖不过去的，恐惧作祟下，会有各种原因使你越陷越深，无法抽身。皇位不是谁都能做，我确实不如陛下。”

　　他忽然又抬起头来，“大丈夫敢作敢当，不管是被人陷害也好算计也好，最终做决定的都是我，怨不得他人！我既然有胆子谋反，难道还不敢认吗？孙大人，不必再推脱了，我们害陈中行丢命，便以命偿命吧，男儿生来不惧死，这次也不会！”

　　孙百礼喉中发出哭丧，如一条丧家之犬。

　　陆昱却冷笑一声，“王叔这会的确坦荡，只可惜脑子不够使。“

　　“你笑什么？”淮安王虽是穷途末路，血性还在，此时感觉受了冒犯。

　　陆昱转头问陈衡，“你说孙大人曾想鼓动陈将军破坏登基典？”

　　陈衡已经平静下来，咬牙道：“是。”

　　陆昱望向淮安王，认真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晋南王叔那时正带军赶往长安，若你果真在登基典上暴动，不就等于送了晋南王叔一个绝好把柄吗？他当时手握重兵，完全可以等你与父皇两伤之后，再打着平乱的借口进城。”

　　“什么意思？”淮安王惊惧起来。

　　“意思就是，你从头至尾都小看了孙大人。他当年真正拥护的人不是你，而是晋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