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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五十七】:雪夜寒影 ...

  •   央联正历1698年/庆化8年,1月1日。
      极东第三大岛,双泉岛,晴崎县内。
      “新年参拜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有穿浴衣去神社挨冻的工夫,我还不如多背两行书!”
      一座相当具规模的宅子里,有一位看上去十岁不到的女孩,正向面露难色的父母闹着脾气。
      按照极东惯例的习俗,每逢新年,人们都会穿上家中最绮丽正式的衣装,携家带口去往那些供奉神明的场所,为求来年的顺利虔诚祈愿。
      可这位有着棕色齐肩发的精致女孩可不愿为此买账。她靠着火炉,抱着写满外文的精装书本,向父母列出一道道理由,坚决不踏出家门半步。
      “百合香,你不能这样耍性子!我们炼律家去神社路面不止是为了自己能够祈福,更是为了……”
      “更是为了稳定县内居民的人心?哈哈哈,这里的居民能拿的出正式浴衣的,有几家?有闲情走这一遭天寒地冻的,又有几家?父亲你口中念叨是所谓居民,不过是那些寥寥无几的权贵。对,和我们一样那些人,为了讨好他们,我这个长女不得不露脸,是这么个道理吧?”
      中年男人在早熟女儿的言语中放低了头,早已做好出门准备的母亲更是不敢插话。
      “百合香……北条家已经开始派人在岛的东岸探察,长女闭门在新年参拜不出的传闻如果走漏,他们会认为我们软弱,在鬼座家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会在双泉岛上再演!”
      “我们家又不是武士领主!而且你说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所以我在努力学习锻炼,我要变得顶天立地来保护悠景,保护你和妈妈,保护这片土地上所有受难的人!你如果真的那么在乎那个纯浪费时间的新年参拜,找一个矮一点的佣人扮成我的样子不就好了?反正在生长期得不到充分营养的极东人,他们都矮得不像是人!”
      女儿终于不再对自己的想法做半点收敛,她稚嫩的嗓子发出的声音盖过如山的父亲,炉中的火舌在声浪下也为之颤动。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就是怕冷懒惰才说的这些漂亮话?嗯?!”
      她锐利的话锋转向于此围观,时不时窃窃私语的男女佣人们。抚摸书页的指头突然伸向紧闭的窗户,啪嗒声过后,侵入的严寒让所有人都踉跄打战。
      “摆脱重力,翱翔……天际!”
      稍有生疏但依然顺利完成的吟唱恰好于此结束,人们眼望着家中的大小姐,从身旁的窗户飞出宅邸。
      没人去阻止,因为没人有能力。
      没人去指责,因为没人有资格。
      * * *
      “咝——”
      大放豪言后又一次“离家出走”的女孩独自走在冬日清晨的乡道上。
      晴崎的大雪直到后半夜才勉强停歇,只留下天寒地冻的空气和一地银白,短靴踏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声音。
      这位气度不凡的少女是当地传统世家,炼律家的千金,名叫炼律百合香(Renritsu Yurika)。她身穿与传统服饰相去甚远的冬衣裙装,迈着极东寻常女性不敢想象的流星大步。
      百合香自幼就喜欢离开宅邸四处漫游,她的眼睛看到了这个国家底层人们的悲惨现状。
      极东是一个王权国家,所谓世代传承的“黛皇”就盘踞在首都至高京的皇宫内,享受着无穷尽的荣华富贵。
      但这个向来破碎的群岛国家在根本上未曾统一过,不同岛之间,一座岛之内,世家领主的势力从未真正衰落。
      各地的豪强最多只是把领地名号后的“国”换成了“市”、“县”,再定期向首都上缴税物,对外维持一个统一国家的名号。尽到这些聊胜于无的义务后,余下的事情都是他们的自由。
      时至今日,世袭权贵们也做着他们自历史有记录起最热衷的事情——攻伐掠夺。
      先是拳脚,再是刀剑,后来有骑兵战车,现在有枪支炮火。
      以及贯穿始终的夺命法术。
      于无意义的战火中,生灵陨灭,田亩荒废,武士们渴求着能将敌人化为齑粉的武器,而不会在意路边干瘦的饿殍。
      他们不曾去想,每一分的税款都要从这些几近一无所有的人们身上盘剥,每一个数字的背后其实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些为生存燃尽一切的人们,甚至没有空闲抬头望一眼枝头的花。
      这个国家的人们习惯低头。弟妹向兄姐低头,小辈向长辈低头,妻子向丈夫低头,平民向士兵低头,仆人向家主低头,小领主向大领主低头,而大领主也终归要向更强大的存在低头。
      百合香昂首阔步,看着阴翳密布的天空,黑灰的云层缜密厚实,但朝日的光芒还是击穿了肉眼难寻的缝隙,虽然很少,但确实落到了地上。
      (一定有办法改变这个国家……)
      尚幼的孩子紧握着拳头,心怀着与稚嫩的身体截然不匹的高远志向。
      炼律家不是坐拥领地的武士家族,虽然规模小到难堪家族之名,但存续的时间却比这座岛上很多的大领主家主都更为长久。
      这个家族的先祖,最初是一位刀匠,专门为附近显赫的各大武士打造象征身份的佩刀。他所传承下来的技艺堪称无双,所锻造的刀,不论是形态、锋度,还是刀体中的法术印刻,都无人可与之并论。
      远扬的名声,一度引来首都区的“客户”,看着自己的新佩刀开怀而笑的那位皇帝一时兴起,便为此家族赐姓为“炼律”,意为掌握了炼造之律的人。
      时光流转,当地的领主不断被新生的势力赶尽杀绝,一旁的炼律家却从不会被太过波及。
      因为新上位的武士总需要一把新刀。
      仰仗着代代相承的技艺,这不大不小的世家一直存续至今。
      百合香也学习过锻刀的工艺,她学得不算差,但没有很长久。
      她并非讨厌锻造,只是找到了更加称心的理想目标。
      哪怕规模不大,代代的沉淀也使得炼律家拥有相当优渥的物质,住着院子的宅邸,也请得起打理屋子的佣人。
      以此为基础,百合香不用为家务生计费心,她能看到的世界,要比同龄的其他孩子宽广得多。
      她的视界一路延展到海洋彼岸的大陆上。
      大央联拥有世界上最庞大的国土,其整合度却远超过她所生活的弹丸小国。
      百合香是那样地憧憬那个巨人般的国家,但她并不是一心渴望着摒弃祖国投其怀抱,她更想要得到智慧,以此改变极东下层人悲惨的现状。
      或许是姓氏中的“律”给了她灵感,她想到了攻读大陆法律学,以此积累知识,在适当的时机,前往大央联留学。
      她最终想要,通过在极东建立完善合理的法律体系,来谋求更大程度的公平。
      为此,百合香自然要努力学习包括外语在内的各种知识,有时看书看得头痛,她却能感到欣慰——那个目标虽然看似遥不可及,但只要一步步向前,也总有一天能够抵达。
      而一些命数上的事情,似乎也为这份诚心感动。百合香七岁时,在那个极东少有人能担负得起的天觉仪式中,获得了足以扭转天平的十等天资。
      换作一般的人,绝对会想要运用这份馈赠索求更高的地位与利益,或入驻首都,或理所当然地去往别国担任要职。
      但炼律百合香是不一样的,她好像生来就要拯救人民于水深火热,这份力量给了她更加充足的信心,强大的法术,成为她力排众议坚持己见的助力。
      用飞行法术进行无人能阻止的离家出走,早已是家常便饭了。
      “你是干嘛的,怎么一个人在新年的清晨走在雪地里?”
      百合香听到身后传来的女声,比她成熟不了多少。
      “我是终有一天要要改变这个国家的,炼律 百合香。”
      这样的豪言壮志从九岁多的孩子口中说出,似乎稍显荒诞。
      百合香警惕着,转身望向问她话的人。
      那也是一个女孩,深紫色的长发扎成低马尾,穿着和她款式相像的非传统服饰,比她高,似乎也比她年长。
      在听到了百合香的慷慨发言后,这姑娘似乎被激起了兴趣,正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小小的棕短发女孩。
      “炼律?你就是那个天资十等的人?”
      从自我介绍的姓氏中,此人轻易就推断出了百合香的身份。
      “新年清早,你不跟着家里人一起去神社参拜,一个人在这种鸟不拉屎的旮旯里干啥?”
      “这也是我要问你的事情。”
      面对质问,百合香选择以其人之道还击。
      “我没做啥,只是觉得,新年参拜没意义,费时间还无聊。哦对了,公平起见,我也得自报家门才行,安菱秋芽(Abishi Akime),幸会。”
      名叫秋芽的女孩向百合香伸出了手,而不像其他人那样做虾子一般夸张的鞠躬。
      “安菱……哦!卖农具那个是吧?”
      “呃……你说的倒也没错,但我觉得还是农用器具这个说法好听点。”
      这边也一样认出了对方的姓氏,不过表达方式还亟待改善。
      “那你也可以待在家里啊,干嘛出来挨冻呢?”
      百合香顺着对方的意思,一边做着追问,一边做了一次握手。
      两人的手掌本都冰凉,在肌肤间的摩擦中渐渐变得温热。
      于是她们心有灵犀地,都没有松开小小的少女之手。
      “待家里会被觉得是怕冷的胆小鬼,不是吗?出来闲逛,说不定还能帮到谁。”
      不知从何时开始,秋芽和百合香就牵着手一起前进了。
      “欸↑↓~”
      “一直都是你在问我,百合香是吧?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呢?”
      “秋芽你不是已经都替我回答完了吗?”
      “嗯?!是吗……”
      秋芽是新兴农业器具商人的大女儿,今年十一岁,比百合香大两年。
      她所属的安菱家,其产业在双泉岛的势头愈发强盛,被认为是足以动摇现任领主的存在。
      虽是初次见面,可她们好像一见如故。
      在深入交流后,百合香惊喜地发现,秋芽几乎怀抱着和她同样的愿景。
      作为商人的千金,秋芽也看到了极东土地上的不公,并立志改变这种现状。
      虽然所期望的路线有所不同——百合香寄希望于改进法律,而秋芽则更乐于发展实业——但在一致的目标下,两人一拍即合。
      她们大谈自己未来的安排和学习中的心得,两岁的年龄差距并没有产生任何交流上的代沟,一方抛出一个新话题,另一方就能立刻接续上。
      初遇后的几时内,百合香就与秋芽成为了挚友。
      在覆雪的路面上漫步一段时间后,两人走到了一处岔道前。
      “秋芽你觉得该走哪边?”
      “要按常理说,两边都是一样,但我有办法作出最优的选择……追光棱镜(Future Prism)!”
      秋芽道出了密语,激发了九等天资的她,所持有的赐能。
      就像一束光照射入棱镜,就会散射出不同的颜色。将“现在”看作是入射光,也可以得到各不相同的数个“未来”。
      “追光棱镜”能以秋芽本人的理想目标为基准,在面对选择时,为她指出相对最正确的“未来”。
      “用我的追光棱镜,可以做到……我们就走左边的,虽然不知道未来具体如何,但这条路就是更好。”
      秋芽拉着百合香,就要去往左侧的岔路。
      “有这份力量的话,我们的愿望或许……”
      能实现?百合香还不太能那么断定,毕竟她甚至都没有开始背诵法律的条文。
      秋芽也是一样,到目前为止也不过是一个思想早熟的女孩子。
      雪停后的日子要更加寒冷,离家出走的少女们所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化作白烟,彼此的手握得愈发紧实,直到每一根手指都嵌入对方的指缝。
      在这样的日子里,普通居民们几乎都躲在简陋的矮屋平房中,靠着积攒的木柴生出的火取暖。
      听说至高京的新年街道上,女人们会无惧寒冷,穿着裸露的奇装异服从轿车中走出,迫不及待地挽上某位大人物的臂膀。
      那样的画面大概正在发生,而百合香和秋芽,她们现在想听到一声柴犬的吠叫都是奢望。
      百合香出走得急,没有戴围巾,秋芽自然地将脖子上布料的一半分给了她。
      两位初识的少女相信,今后的日子里,她们也会这样互相扶持,直到梦想实现,或彻底失败。
      “秋芽,你看那是什么?!”
      百合香的视线注意到,一户人家门口的雪地上,有显眼的深色。
      “那是……血……”
      走近两步后,秋芽给出了一个精准又可怖的判断。
      * * *
      “啊,今天又迟到被批了……”
      泽吴冬日的黄昏,蓬乱棕短发的少女背着书包,颓废地走在回家路上。
      因为原本会在清晨帮助她逃离冬季被窝的“大挚友”清蝶忽然就去旅行了,期末考试不合格的她,在起床参加补习的道路上一下子就变得举步维艰。
      “学期末的时候,你明明已经很少迟到了,为什么到了补习的时候就又变成这样了?”
      走在优佳身旁的高挑少女有着傲人的身材和黄金班灿烂的卷发,在这份绮丽的外表下有一个令人胆寒的称号——金色铁律。
      “话说为什么你也在学校里啊?!年级前五的人也要期末补习?”
      被迫与莫妮塔同行一段路的优佳所用的语气有些生无可恋,这位“上司”总是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对付。
      “准确说的话,我是第二,绘月是第一。”
      “对于一年级的第二百五十一名来说,这不重要!”
      “我没说这对你很重要。至于我为什么会在,那当然是因为学校里还有补习的学生在,那纪律就仍然有被践踏的风险,果不其然,有个绷不住的家伙又迟到了。”
      “可你明明都已经解散纪律部了!而且我听说会长她都去旅行了……你为什么一个人还要去工作?”
      “我乐意。哦,对了,你跟我走过头了,五分钟前,你该在那个路口左转,忘了吗?”
      在莫妮塔的点拨下,优佳恍然发现周围景色的异样,她回过头,对那个被自己错过的路口望眼欲穿。
      “加油,明天不要迟到,听说晚上要下雪,小心点。”
      并没有走错道的莫妮塔留下一些可能是叮嘱的话语,继续向前,向着自家的屋子走去。
      优佳狼狈地小跑回到家后,天色略暗。父母和弟弟为她留了一人份的晚餐,但最佳的风味已经流失不见。
      今天也是有着诸多不顺但欢快的一天。
      在躲进被褥里的时候,她这样想着。
      为了第二天起床时的阻力能尽量小些,优佳卧室的窗帘是敞开着的。
      按照天气室的预报,外面果然下起了雪。
      (明天能不能积起来……好让我用雪球偷袭那个亮瞎人眼的家伙……)
      就着邻居家摇曳的灯光,优佳看着雪花被大风带落地面,她永远睡不饱的眼睛一点点闭上,直到入梦前,她都在记恨着某个让人在意过头的金发女。
      “当——”
      一声锐气击穿墙壁的声音传入优佳敏锐的耳朵,阻断了她沉入安眠的旅程。
      少女一个鲤鱼打挺脱离了温暖的被子,她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对那动静熟悉得就像喘气。
      但她还是心存着侥幸,祈求着那是某个熊孩子的恶作剧。
      窗户被打开,寒风灌进来,少女谨慎地探头查看,伸出手摸索。
      优佳在颤抖,遍及全身的剧烈反应不是因为刺骨的冷意,而是源于她从墙壁上拔下来的金属物件。
      圆环状的尾端,锥形的前部,极东人管它叫苦无,哪怕是孩子们日新月异的玩具中,大央联也并不流行这种暗器。
      这只苦无的尾端绑着一封信,优佳深吸一口气后,关上了窗户,打开了室内照明。
      “赤崎优佳小姐,或者说,炼律百合香?
      如果想要保住你和你家人现在的生活,就请尽快回极东一趟,会有人在你曾经的家中等你。
      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来自你曾经的挚友,安菱家现任家主,安菱秋芽。”
      而苦无铁环的另一侧,绑着一张泽吴港口的客轮船票。
      “姐姐?!出什么事了吗?!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
      这位“少女”十三岁的弟弟,赤崎优影,出于紧急情况的考量,不经允许就闯进了卧室。
      在更早的日子里,他还被叫做炼律悠景。
      “百合香,出什么事情了?!”
      “没……没有事吧?!肯定没有事吧!”
      显然,这细小却刺耳的声响拨动着屋内所有人的神经,赤崎优作,或者说,炼律优介还是这个样子,一紧张就忘了,在这片土地上,要对女友以化名相称。
      而赤崎皿子,曾经的炼律空子,也依然是那副一紧张就会重复念一句话的模样。
      “优佳”没有多说话,她只是将苦无和信展示给了家人。
      “我一个人去吧……当初是我做的决定,长女,该担这个责任。”
      她的弟弟和父母当然想劝阻,但如果她执意要那么做,又怎样能拦得住她?
      优佳换好了行装后,撑开了伞,从家门出发,走进了雪夜里。
      炼律百合香,这一回没有走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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