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度之恋，始于吸血入唇之前》清水白刺猬

58、【五十八】：与子同行

　　晴崎县乡村的某处，两位少女屏着呼吸。
　　她们在雪地上看到了骇人的猩红色，是凶杀案？还是说，只是一户人家忍痛杀掉了下蛋的老母鸡？
　　秋芽做着噤声的手势，身为并不年长的年长者，她表现出异常的冷静，拉着百合香蹑手蹑脚地靠近这户人家。
　　这种时候，脚踏雪地发出的声音显得尤其吵闹，百合香没有失去理性，她观察着周遭，预想着遭遇紧急情况时可能的反击手段。
　　“咳咳！咳……呕——”
　　她们只是听到娇弱而剧烈的咳嗽声，从墙内传来。
　　一位再平凡不过的乡下少女，和两人年龄相仿，有着盘起的黑长发和黑眼睛，从门缝中探出头，满面痛苦地呕着鲜血。
　　“你们……你们是……啊哈哈，好漂亮的衣服……哦，失礼……没事，我一直这样，两位大小姐，不用在意……”
　　似乎是方才呕血的喉咙稍有呛咳，女孩的话语吞吐断续，她的眼中先是讶异，后来放出了点点的光，最后，又在后知后觉的恐惧中变得阴郁。
　　说罢，她就要把上半身收回屋内，可在门板再度合上之前，百合香阻止了这一进程。
　　“炼化钢心（Smelted Steal Spiritual）！”
　　少女摘下了自己的银发卡，将其投掷向了门缝，在法术的作用下，它像寄生物一样渗透入了腐朽的木结构，成为了一个栓子，死死卡住了这道颇有年头的门。
　　纯粹强大的十等天资者的赐能，能不同程度操纵所有金属物件的“炼化钢心”，在极东的乡村却像是在烹制无米之炊——木与土石为主的矮屋，甚至都没有金属制的门锁。
　　这让百合香只能动用自身携带的饰品，那发卡是妈妈为她挑选的六岁生日礼物。
　　“诶？！啊……抱歉！抱歉！我这样的人脏了二位贵人的眼！真是罪该万死……我马上把这些恶心的血迹连着积雪一起清扫干净！请行行好……我不想……我是说，还请饶我这一回！”
　　突然运转起来的赐能吓到了这位少女，她以为自己是惹了大人物的不悦，连声道歉起来。从狭隘的门缝中，秋芽和百合香看到，一个可怜的人，正不住地低头鞠躬。
　　“你……叫什么名字？”
　　百合香扒住了门，心怀着一股火向这位吐血的少女发问。那只发卡被复原，棕发少女用另一只手将它重新别在了自己齐整刘海的一侧。
　　“我是，绀……绀野……纱罗（Konno Shara），大小姐，我真不是故意的……我……”
　　失去内部支撑的木门被轻易打来，百合香皱着眉，伸出手，抵住纱罗的肩膀，不让她再一次蜷曲身体。
　　“诶？！”
　　“纱罗，你做错什么了吗？”
　　“唔……咳……我，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会想要做什么错事……所以请不要……”
　　“所以我才要请你不要接着道歉鞠躬！”
　　百合香的声音传遍了狭窄腌臜的屋子，身后的秋芽在心中担忧着，四周墙壁的脆弱结构能否承受如此冲击。
　　“你没做错事为什么要道歉？”
　　“不……不知道，只是，爸爸妈妈告诉我说，能穿得起这种衣服的人，都是惹不得的……他们会剃光我的头发羞辱我，用针扎进我的皮，一边笑话我一边挖下我的肉……我不是说二位可怕，那个……我在说什么啊……”
　　这段话就像随机生成的线团，荒唐而找不到起点和终点。
　　纱罗的衣服常见而传统，那些带补丁的粗布完全不足以抵御寒冷，裸露的指尖与脚踝上，绀色的冻疮就像是成串的葡萄，稍显惊悚骇人。
　　话中所说的那些恶劣传闻或许有些危言耸听，但也绝不是空穴来风，惹到权贵的苦寒平民，他们的下场往往就和他们的生活一样，不会有半点体面。
　　百合香走进屋内，用她光嫩的千金之手，握住了那张凹凸肿胀的，冰冷的掌。
　　纱罗又被吓到了一次，但这一回的程度要比上次轻得多。
　　“你在吐血，你的身体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不去看医生，是怕花钱吗？”
　　问题仍在继续被抛出，指间传递的温暖似乎让纱罗放下了些许戒备。
　　“我……自从能听到花儿说话的那天起，我就会隔三差五地吐血……我一开始不想让爸爸妈妈知道，我怕他们会因为这个把我丢掉，就像他们丢掉我那个生来跛脚的妹妹一样……”
　　“你的妹妹……”
　　“嗯，我四岁的时候，看着纱璃……她被丢进河里了……纱璃学不会走路，她没有用，所以被扔了，我怕，我也是因为没有用才吐血，我也怕被丢掉。不过这血已经吐了有两年了，身体也没出什么岔子，一年前，这事被爸爸妈妈知道了，但我没被丢掉！看来我比妹妹有用，嘿嘿……”
　　纱罗在笑，那不是一种苦笑，她是真的打心里为自己感到骄傲。
　　她在生存之争中胜过了有先天缺陷的妹妹，这是何其令人称道的战绩啊！
　　可就算是最为冷酷的野兽，也会在希望彻底破灭后才抛弃自己的幼崽，在新生的孩子彻底站不起来前，它们会不懈地努力。
　　残疾的猴子能享受猴群救济，断鼻的大象能得到象群的哺育。
　　而自诩为万物灵长的人类，坐拥着智慧与理性，居然学会了尽快抛弃自己残缺的血亲，只为将可能的损失降到最低。
　　在大央联的核心区，这样的行径如果被发现，那纱罗的父母无疑会被以蓄意谋杀定罪。
　　但极东没有这样的法律，就算有，也不会有人愿意来执行。
　　百合香和秋芽看着这位同龄人无邪的笑容，寒冷从衣料深入脊背，恶心从胃底攀至喉头。
　　纱罗从未有主动的恶意，扭曲的环境将她塑造成这幅模样。
　　两位大小姐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想要真正改变这个国家，首先就必须改变眼前这位少女，纠正她对自身、生命和世界的认知。
　　就以绀野纱罗，为理想目标的起点。
　　“小纱罗呀，我们不是那种坏心眼大小姐哦，相反地，其实我们是能够实现孩子愿望的妖精！告诉我们，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善心的富人热衷于实现别人的愿望，秋芽显然继承了长辈先人们的衣钵。
　　“真的吗？我也差不多已经感觉到你们不是坏人了，但能实现我的愿望？是真的吗？”
　　纱罗黑浊的眼瞳一下子明亮起来，兴奋与期待溢于言表。
　　“当然啦，只要不是太离谱的话……”
　　“也就是说，我也可以去新年参拜了吗？！”
　　“诶？！”
　　* * *
　　炼律和安菱两家的千金所唾弃的新年参拜，在纱罗的眼中却是遥不可及的愿望，这件事实际上并没有多令人意外。
　　一贫如洗的绀野家自然不会有漂亮的衣服可以穿，过冬时不被冻死就已经是谢天谢地。
　　绀野家的父母似乎是去镇上新年的集市采购东西了，而那屋子里也找不到纸笔。
　　为了实现这个小小的愿望，百合香与秋芽只能捎着纱罗不辞而别。
　　离开前，精明的秋芽向纱罗提了一个条件，后者必须在参拜完成后乖乖去一趟县里最好的医院，确认那持续了两年的吐血现象究竟是什么。
　　激动的纱罗自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现在，是三位少女并肩走在雪地中，向着相对较近的炼律邸前进。
　　纱罗被两位“妖精大小姐”夹在中间，百合香与秋芽分别牵着她的一只手，为她抵御刺骨的寒风。
　　“就在前面了……”
　　炼律家中现在近乎空无一人，家主与妇人，所有的佣人都投入了参拜中，乃至尚在襁褓中的弟弟悠景都被抱着去往了神社。
　　百合香领着余下的两人，来到了她宽敞的卧室里。
　　秋芽觉得习以为常，而纱罗时不时就要感叹这屋子的宽大气派。
　　衣柜被打开，斑斓多彩的振袖任君挑选。
　　“哇啊……呜呃——我真的，可以穿这些吗……炼……炼律大小姐？”
　　来的路上，两位富家女有做自我介绍，显然，地位低下的十岁少女还没有直呼千金大小姐名讳的勇气。
　　“都说了，叫我百合香就好。随便挑一件吧，打定主意了就说。”
　　目前还没有形成如何穿衣品味的纱罗面对着这些华服，想破脑袋只能给出“好看漂亮”这样笼统的评价。
　　真要她凭自己的意志挑选一件，实在是稍显强人所难。
　　“啊……都，都好漂亮，我的笨眼睛看不出来哪个好啊！炼律大小姐，安菱大小姐，你们帮我选一件好吗，我真的没法……”
　　黑色的眸子里似乎出现了漩涡，绀野纱罗，现在已经眼花缭乱，处在放弃选择的边缘。
　　“不行，必须由你自己来选，纱罗，你应当学会选择，以自己的想法决定自己要什么，做什么。不用担心要花多少时间，新年参拜会持续到太阳落山，选你喜欢的那个就好。”
　　“我喜欢的……我尽量！”
　　而在百合香拒绝纱罗小请求的同时，秋芽也展现着对卧室内布置的好奇，毕竟她也是第一次光临炼律家的宅邸。
　　“嗯？怎么回事……”
　　深紫色低马尾的少女注意到书架上一本没有名字和作者的黑皮书，想要取下来看看，结果它像吐了胶水一样死死贴在架子上。
　　“秋芽？！那是……”
　　“呃啊！”
　　手上的力气终于撼动了这神秘的书——并没有把它拿下来，而是使其向外平移了一段距离。
　　与此同时，一块地砖轰轰响了起来，展示出一个昏暗的入口，以及不知通往何方的阶梯。
　　“你怎么随便就找到我房间里的暗道了？”
　　“谁知道呢……因为好奇心？呃，百合香，这条路通向哪里？”
　　“下面是锻造间……炼律家存在这几百年用的吃饭家伙就在里面，你想去看看吗？”
　　看到秘密通道被突然揭开，百合香没有感到气愤，她今天觉得欢快得很，顺势就向秋芽发出了邀约。
　　“我怎能拒绝呢？”
　　秋芽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纱罗，你先挑着，我们下去一会儿，很快上来，如果等不及了就敲两下这个洞口，好吗？”
　　“嗯！我一定挑最好的那件！”
　　“是你最喜欢的那件才对。”
　　“啊……嗯！”
　　又与纱罗交谈了两句后，百合香便牵着秋芽的手，消失在了入口。
　　“好黑……”
　　“别松开我的手，说不定会在这里迷路的，为了躲开一次次可能的杀身之祸，炼律家的地下可是比蜘蛛网还杂……赐我光明！”
　　地道周围的照明系统急需迭代，昏暗而不中用。
　　百合香完成了一个发光法术，将胸前的术石吊坠制成了提灯，照亮了前路。
　　（和她在一起，绝对能成就一番理想……）
　　跟在后面的秋芽被前方的光亮和温暖的手引领着，她们终于来到了一个豁然开朗的空间里。
　　“到了，锻造间，炼律家最宝贵的财富……”
　　这里的照明由一块巨大饱满的术石提供，在百合香启动了能量的供应后，锻造间内霎时光明如昼。
　　法术光洒落在锻台、锻锤、和锻炉之上，彰显着古老与厚重。
　　秋芽的目光扫过这些伟岸的东西，最终却停在了角落里，摆在刀架的一只巨大剑胚上。
　　“那是……剑的雏形吗？”
　　那巨大的铁块无疑比两位少女中的任何一人都高，如果制成剑的话，不知道怎么样强壮的人才有办法挥动，更别提自如运用了。
　　“嗯，那是我未完成的作品。”
　　“诶？！”
　　百合香的回应让秋芽愣了神。
　　“是在获得这赐能后突发奇想才弄的，原型是西大央联英雄传说故事里的双手大剑，书里所描述的，确实有那么大……但后来想想好像没啥用，于是就半途而废啦，只剩下这个大胚子还在。”
　　巨长条铁坨的制造者走近了刀架，如果没有墙壁的支撑，这小小的架子早就会由于重心被压垮而坍塌。
　　百合香伸出手，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剑身，那是她依照自己想法去做的第一件作品，由于种种原因，最后落得个虎头蛇尾的结果。
　　“秋芽，等我们一起做出点什么名堂后，我就回来把这把剑完成，送给你做佩剑！”
　　“呃？！可我能不能有这把剑高都不好说欸……”
　　百合香捧住秋芽的一只手，用轻快喜悦的语气，说着些描绘未来的话。
　　而秋芽显得有些猝不及防——这世上哪有一百六十多公分长的佩剑？
　　“咚咚咚~”
　　虽然很轻，但纱罗敲打入口的声音还是传到了下面。
　　“纱罗准备好了，我们上去吧！”
　　百合香关上了照明大灯的能量阀门，拉着还在尬笑的秋芽就往上走去。
　　* * *
　　所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临近晌午，三个穿着振袖华服的少女手牵着手，来到了新年参拜的神社。
　　纱罗选择了一件深绿色带印花的衣裳，因为她喜欢花，她的赐能似乎也是能听到植物“说话”。
　　在两位大小姐像女佣一样簇拥着纱罗，协助她将振袖穿戴完毕后，这位幸运的少女提出了她贪婪的要求。
　　“百……百合香，还有……秋芽，你们不也穿上振袖吗？新年参拜，是人越多越好的吧？”
　　纱罗坐在床边，用楚楚可怜的汪汪泪眼，向百合香与秋芽做着乞求。
　　于是，对这无意义祈福不屑一顾的那两人，就这样在她们所帮助的少女的裹挟下，不明不白地穿上了繁琐的衣装，转眼间就已经来到了山门口的神社内。
　　话说回来，纱罗她面对秋芽邀请，所做出的决定居然是去新年参拜。也就是说，她的愿望居然就是去一个特定的地方许愿，这听上去似乎有些滑稽。
　　“啪啪~”
　　把乌黑的头发散开的纱罗，也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她拍拍掌，双手合十，开始虔诚地许愿。
　　“神明大人啊，我希望我的妹妹，纱璃她在另一个世界，有一双健康的腿脚……”
　　她显然是第一次来祈愿，因为所有进行过参拜的人都知道，愿望如果说出来，就不会灵了。
　　但百合香和秋芽在听到了那个愿望后，却没法用轻松的语气指摘出这一点。
　　除了投身她们所厌倦的无用仪式外，已经没了别的选择。
　　（希望这个国家最终会变得更好，希望，我们日后的努力，能得偿所愿……）
　　两人心中许下的愿望出奇地一致。
　　做过些能算是自我慰藉的祈求后，三人组开始往回走。
　　而纱罗却唐突地在一颗光秃孤立的樱花树下驻足。
　　“碧青细语（Aoi Whisper）……”
　　来自一位普通六等天资者的，模糊的赐能发动了。
　　“这颗樱花树，它很孤单……嗯，我知道了……”
　　在听了大树的“心声”后，纱罗蹲下去，她开始用双手刨地。
　　冻疮遍布的手指先是拨开残存的积雪，而后，也将冰冷干硬的土壤挖开。
　　“纱罗？”
　　秋芽似乎想制止这莫名的举动，毕竟那身正在被弄脏的衣服是炼律家的东西。
　　“我们帮她一起吧，秋芽。”
　　可百合香只是也蹲了下去，于是秋芽也没了顾忌，跟着弯曲下了腿。
　　在三人的努力下，坑洞越挖越深。
　　“差不多了……”
　　纱罗从腰间取下了那个她一直不离身的小香包。
　　她解开袋口的绳子，确认了一遍里面的东西。
　　那是绀野纱罗已故的妹妹，绀野纱璃的胎发，是她被亲生父母投进河中后，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这团胎发一直都被纱罗带在身边，她的父母以为是弄丢了，就没管，没成想是被大女儿伪装成了香包。
　　“大树先生啊，让我的好妹妹陪你吧，她也不太能走路，一定，跟您很合得来……”
　　香包被放入坑中，挖出的土被纱罗用手重新盖上、压实，最后恢复如初
　　百合香与秋芽这才反应过来，她们俩陪伴着纱罗，完成了一个简短的葬礼。
　　三人起身，纱罗笑的尤其灿烂，就好像樱花一夜开满枝头。
　　“二位‘妖精’小姐，你们是有什么，想做成的大事吧，能允许我这个，愚钝的丫头，和你们同行吗？”
　　为妹妹送完最后一程的少女，向着她的两位恩人伸出了潮湿而沾满泥土的手。
　　“大小姐”们的状况也是半斤八两，现在她们也笑了，因为她们所做的第一回的努力，被证实是有意义的。
　　三人牵住彼此的手，交换着脏兮兮的泥巴，她们笑了很久。
　　“一起向着改变这片土地的未来，前进吧！”
　　* * *
　　使用着赤崎优佳这一姓名的极东移民少女来到了泽吴的港区。
　　今年的冬天来得猛烈，夜里的雪越下越大，凭那把单薄的雨伞实在是有些难以招架。
　　那张票所对应的客轮刚刚开始登船，舷梯前，乘客们人挤着人，都想要尽快踏入温暖的船舱，避开蛮横的风雪。
　　飘散的雪花嵌入优佳的眉眼与发丝，娇小的身子很难挤得过别人，她只能乖乖地在后面排队。
　　也许从现在开始，称她为炼律百合香，会更加合适。
　　百合香一直低垂着头，绒衣的兜帽和围巾保护着她的肌肤。
　　她的余光注意到了什么，亮绿色的眼睛久违地抬高。
　　她望见，不远处的舷梯上，有一个脑袋，顶着一簇显眼的金发。
　　（她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