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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桃叶茶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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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这边的布置和外面大体相同,但这屏风正好将茶楼一角隔断开来,自成一室。屋角窗户洞开,窗外檐角高挑,只见风吹铃动,惊鸿掠影。沈善柔本以为刚才窗边的美景已是难得的诗意,但与这里的景致相比,却成了不足一提的了,更让人心生对建筑者的心思机巧的敬佩。
“阿姐…”
听见宋无双低声唤她,沈善柔才会回神,意识到自己只顾赞叹美景,却未曾与主人家见礼,实在不和礼数,于是欠身道:“小女子见如此美景,不由心神摇曳,竟忘记主人家相邀,念小女子年幼,还望主人家多多包涵,宽恕则个。”
未几,只听一个暗哑的声音说道:“小姑娘不必多礼,我老人家也不会怪罪。小姑娘和小小姑娘,坐下吧。”
沈善柔一愣,心想这么多年和无双这个孩子相处,似乎已经忘记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只是小姑娘么…这一只是自己称呼无双的,如今却用来称呼自己了。宋无双也是一愣,怎么自己就成了“小小姑娘”了?
二人依言落座。沈善柔抬眼看那主人家,不禁吃了一惊。那人自称“老人家”,却也不过将将不惑之年,头发稀疏但乌黑油亮,短渣渣的,拢在脑后盘成一个髻,也不带方巾,只用一根乌棕木簪挽起,露出光亮的脑门。眼睛奇大,却恍惚无神。唇上髭须倒是浓密,但两腮处却没有半点胡子渣。右耳带一个巨大的银环,环上穿着些小小毛绒如狐尾似的东西。脸如金纸,似乎命将休矣,但听他的咳嗽,却又中气十足。实在是古怪至极。
再一看桌面上,一个烟熏火燎的竹木壶中放着些签子…沈善柔心中一动,便启唇说道:“适才舍妹说到饮茶,老先生在这厢击掌,想必您定然对茶道极为精通,还望老先生不吝赐教。”
宋无双心说这可大大不妙。她可不是瞎子,自然也看到了这主人家的相貌。想那人不过四十出头,却被阿姐称为老先生,一定大大不快。看那人样子似乎是武林人士,这一不痛快要动起手来,我二人…唉,不是不能抵挡,但也会误了大事。当下暗暗拉扯沈善柔,沈善柔只是不理。
正当宋无双着急之时,那怪人却朗声大笑起来。沈善柔听得他胸腔气血畅通,根本不是体弱多病之人,心中的猜测,也更加做实了几分。
那怪人笑了数声,却又开始咳嗽。童子忙上前掐住那人的左手尾指内侧。沈善柔并不着急,只是笑吟吟的看着他二人忙乎。宋无双却又大大不解了。
乱了一会儿,那怪人才看着沈善柔,缓缓开口道:“这位小姑娘可是真的厉害。”
沈善柔挑了下眉毛,说道:“哪里哪里。”
宋无双可是耐不住了。她凑到沈善柔耳畔问道:“阿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善柔刚要张口回答,那怪人却抢先一步,右手指着桌子道:“小小姑娘,你看,这桌上摆着的是什么,这盏中盛将的又是什么?”
宋无双这才细看桌上的物什,只见那高高的壶中插着一根根的竹签,抽出一根来看,却是“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香”,再往下看,那签上写着“酒约:盏空者各饮一杯”,原来是副酒牌。宋无双虽然不知这些三教九流之物,但看到这“酒”字,却也微微明白了些。
再看那只小盏,只是市坊常见的粗青瓷罢了。盏内盛了些金黄的茶液。宋无双将盏又离近鼻端几分,闻到的却不是寻常的茶香,似乎其中又掺杂了些窖藏后的味道。
宋无双此时也不敢造次,只是老老实实的说:“桌上摆的是副酒牌,您这盏中的茶么,香得古怪。”
那怪人来了兴致,双目更是圆睁,说道:“小小姑娘此话怎解?”
宋无双瞥了一眼沈善柔,见沈善柔还是笑嘻嘻的看着,于是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有茶香,但又不仅是茶香。茶的香味似乎也不是主角,而那不是茶香的香气,似乎也有不止一种,也许是海棠花香。大家掺杂在了一起,相互争斗,此消彼长,又暗合了阴阳之术…先生的茶,门道甚多。”
那怪人揉了揉浓密的髭须,随即转头看向沈善柔:“小姑娘有何高见呀?”
沈善柔也不客气:“老先生的盏中,不是茶。是酒。”
那怪人先是一愣,然后又放声大笑,笑得宋无双心中没底,而沈善柔却有十分的把握肯定心中的猜测了。
那怪人笑够了,又朝屏风外吹了声口哨,大叫道:“老臭鱼,偷听的瘾过了没,过了就给本将军滚出来!”
听得屏风外拐杖刻意拄地的笃笃声,踱了进来一个大白胡子老头。善柔无双要起身行礼,那怪人赶忙止住她俩道“不用来这些”,又招惹那老头道:“老臭鱼,你的独门被人家破解了呀!看你还怎么在我面前炫耀!”
那老头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道:“不就是个小卒子么,还自称起大将军来了,不害臊!”
那怪人又转来问沈善柔:“小小姑娘是有真本事的,但她只能猜出这盏中是茶和其他的混合,你又是怎么一语道出这不是茶而是酒的呢?”
沈善柔心中暗道惭愧,自己耍的小聪明让人家火眼金睛识破了,却也大大方方的说道:“小女子在茶方面的本事的确不如妹妹,但小女子却是知道一点,凡是性情中人,无论好茶好酒,都不会将茶酒至于一处,因为若是如此,味道会变得杂乱,无法理清头绪,从而嗅觉与味觉会收到损伤,在品评茶酒方面会不如从前。茶酒不置于一处,这是小女子判断的第一点。”
那老头哼了一声,道:“油嘴滑舌。”
宋无双心道,阿姐原来早就知道这其中玄机,于是冲那老头做了个鬼脸。
那怪人问道:“第二点呢?”
“这第二点么,便是这只签壶。此处是茶馆,所售之物定然以茶汤为主,虽也并售糕点,却不会同一般酒楼一样将乌木筷子筒置于桌上,因此筷子筒这一点便可排除。当然,这也可能是茶签壶。而这壶外表油腻,想必是常混迹于酒肉之所,而饮茶处又怎会如此油腻,所以定然是酒签壶了。”
那老头又哼一声:“一派胡言。”
这回宋无双拍手笑道:“老爷爷没脸面了!”
那怪人接着问道:“可还有第三点么?”
沈善柔看向宋无双:“这第三点,便是小女子的妹妹。我这个妹妹嗅觉味觉很是灵敏,经她一试,我便更是肯定了。”
那老头还是哼了一声,说道:“那是因为你的嗅觉味觉不行啦。”
沈善柔一愣,宋无双却道:“我的嗅觉味觉异于常人,你这里古怪那么多,怨不得阿姐需要我试。”
那怪人打趣道:“老臭鱼,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老头不理会人,把脸撇向一边去了。
那怪人笑笑,又转过来对善柔无双说道:“老臭鱼就是这样,小心眼!本以为自己研制出了一种号称天下无人可以猜到的新酒种,却没想到在半月之内就让小姑娘和小小姑娘联手破解了。”
“新酒种?”宋无双奇道,“茶酒么?”
“正是。这是由今年的新茶竹叶青喝陈年的旧酒竹叶青调兑而成,新茶竹叶青是用腊月梅花上的雪水煮的,却又在几天前把海棠花瓣装在纱布中浸泡,才有了如今的味道。”
那怪人停顿了一下,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接着说道:“海棠海棠,东坡恨海棠无香,而小小姑娘竟然能够在茶与酒中两次品出海棠之香,如此敏锐的味觉与嗅觉,相必不是天生我材这么简单的吧。”
“那老先生以为是什么呢?”沈善柔反问道。宋无双也竖起耳朵。
“那恐怕是,比常人更为集中的注意力,和对海棠花的无比熟悉吧。”那怪人拉长了声音,又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两位姑娘。
宋无双打了个寒噤。
“二位恐怕不是亲姐妹吧。”那老头突然出声。
“前辈好眼力。我二人是表姐妹。”沈善柔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哦…”老头理着胡子沉吟。“怪不得一个是鹅蛋脸圆下巴,另一个却是瓜子脸尖下巴呢。”
沈善柔顿时大骇,忽然觉得口中出现点点苦意,忙从荷包中取出那天宋无双拿来的紫藤酥糖含下,期期艾艾,只说出一句:“小女子不知深浅,还望两位前辈不要和我等晚辈一般见识才好。”
那老头冷着脸摆摆手,那怪人也嘻嘻一笑。沈善柔如蒙大赦,拉着宋无双告辞,然后兀自强撑着走下楼梯。出得桃叶茶楼的大门,宋无双已是气喘吁吁,而沈善柔则是一身冷汗了。
“阿姐…”宋无双似乎要说些什么,但也没有说出来。
沈善柔只是摆了摆手。宋无双揽着沈善柔,两人又不约而同的停步望向刚才呆过的那个楼头,只见落日挂于檐角,从自己所处之地看过去一片黑暗,外圈却又极度的刺眼。
沈善柔再也没有力气了。只是轻轻说了句“无双,带阿姐回去,找出晴明散给阿姐服下,阿姐把事情统统告诉你”,然后便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