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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空有姑苏台上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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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霜收到了一盆花。
问送花的人是谁,青荇答:“是裴先生送的,冥狱上下各个都有。只因姐姐出门去了,裴先生便亲自挑了,吩咐送过来。”
这可真是个奇人,玄霜多问了几句,记下来,想着有机会要亲自去道谢。
这一盆“玄墨”花托巨大,花丝如海,墨色自外至内变为嫩黄,日光底下甚至会有色泽的变化。
应当是打听了名字,方选了这一朵。如此有心,花又是珍品,当得一谢。
翌日,玄霜早起。
习武之人,幼时的根基在,总是鸡鸣而起。
霍瑛膝下四子,对于水灵灵的女娃总是更疼惜些,穿了她一套很俊的轻功,用起来如平湖落雁,十分地赏心悦目。
玄霜不怎么去冥狱的演武场。
她从小跟着陈天相长大,大多都是避世而居。太热闹的场面,她有些招架不住。况且知她是聂小凤的女儿,弟子们也不敢冷落她,大多有一种小心翼翼地奉承在里头。她便干脆不去了。
冥狱北面有一片竹林,清幽且清净,也适合练功。
玄霜飞身而上,足尖在叶片上轻点借力,功法讲究游荡绵长,远看恍若御空飞行。
突然她听到了肃杀的琴声。
肃杀之曲多以筝演奏,琴为君子,多用以养性娱己,可竟也能奏出杀机来。
玄霜不由抽出剑来,和而舞之。
琴声愈来愈快,危机四伏,险象环生,最后戛然而止。
玄霜收势一个扫腿前劈,将竹子都削下去一片。她收剑伸了个懒腰,觉得酣畅淋漓。
此时,琴声又响起来,却转了调,有一种旷远的哀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修我戈矛。”
玄霜本来都要悄悄走了,毕竟来这么个僻静之地,都不太愿意见人。但听见了歌声,又实在按捺不住想要一见。
见一见,这么清亮的一把嗓音,却唱出这样哀伤曲调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伤心人。
寻声而去,她立于高处,看见穿一身织金红袍的年轻男子,发髻上簪一根长簪,两头挂着两条二指宽的长长的流云纹红绸,因她带来的劲风霎时往前飘去。
他顾首,红绸恰好挡住了他的眼睛。
风声止息,红绸落下,是两点清冷点缀于一片艳色。
他们互相望着,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毕竟是她闯了进来,玄霜先行开口:“在下陈玄霜,还望宽恕不请自来的莽撞。”
他抱琴起身,两手一搭:“裴照见过陈姑娘。此地既非裴照所有,何来请与不请的分别,更谈不上莽撞。”
哦,原来他就是裴照。
玄霜拱手道:“那盆‘玄墨’玄霜很喜欢,谢过裴先生美意。”
“那些花都是他人所增,裴照不过借花献佛,不敢居功。”
玄霜觑他的面上,很有些风流意气,同她在曲子里听到的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她也没有别的想法,既然人见过了,也道了谢,便问:“玄霜往日在此练剑,不知于裴先生可有妨碍?”
裴照一笑:“并无妨碍,只是劳烦陈姑娘不对他人言传便好。”
“理应如此。”清净难得嘛,她懂,得了准话,便就此告辞。
裴照目送她远去,又抱琴而坐,回想他方才看到的那一幕:
碧空如洗,她立在竹子顶端,鹅黄的衣袂翻飞,清脆的竹叶浮动其间,双目皎洁。而后,整个竹子渐渐弯曲,将她送到了他的眼前。
他指尖移动,琴音流泻,他轻轻地唱:“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
玄霜有了一个秘密。
晨起,她和裴照在北山的竹林里碰头。
她练功,他练琴。
裴照会用琴曲去和她的剑法。玄霜刁难过几次,竟都未得逞过,她甚至都怀疑过,裴照其实通武道。
裴照却笑着答:“我不通武道,只是世间韵律,总有相通之处,舞剑亦是如此。”
谈及她的身世,裴照也很惊讶:“你竟是凤姐的女儿。”又觉得理所应当,“怪不得能寻到北山来。”
寻常的外客,是过不到这一片来的。
又问:“那罗丹士是陈姑娘的父亲?”
玄霜道:“你怎么知道?我和他不是十分像的。”
裴照高深莫测地笑:“能教凤姐又爱又恨,护成那个样子的人,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夸自己父母感情好,做孩子的总归是高兴的。玄霜看着漫山柿红的凌霄花,突然感叹:“花中珍品,果然难养。那盆‘玄墨’不过短短一月,快教玄霜养死了。不知裴先生可有妙法?”
裴照两手一摊:“侍弄花草,亦非裴照所善。”
玄霜打趣道:“那总不能由着它枯萎吧?”
裴照竟认真地应了一句:“便由着它,枯萎了,会有更好的。”
像是一句保证。
玄霜抿唇笑了笑,终于记起正事:“裴先生,玄霜恐怕有几日不能来了。”裴照惊异地看过来,她赶紧解释,“阿爹的膝盖不好,我的女红……也不好。故而在镇上给他订做了一对护膝,往后三日要去取货了。”
裴照怔然一会,笑道:“这是好事,罗丹士若知你一片孝心,必定开怀。”
玄霜本担心着裴照会生气。
这当然不是说他的度量小,而是,倘若两个人一直在一起做一件事,突然有一个半途而废了,总觉得失信于人。
她不想裴照对她失望,她总是记得裴照唱“岂曰无衣”的歌声。他像是被所有人都抛弃了,不得不在世间踽踽独行。
他支持她,玄霜一时轻飘飘地开心:“我现在就出发。”
早去早回。
裴照颔首,很温柔地对她说:“去罢。”
玄霜抱着剑离开,完全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前,不忘回身冲他比了一个“三”。
——三日后见。
裴照什么都知道,不需要言语,他一定能懂。
*
玄霜快马加鞭,在第三日的清晨便赶回了冥狱。
时辰尚早,她不方便去桃花流水打扰,便将装护膝的包袱背在背上,先行一步去北山。
她整整提前了一日回来,裴照见了肯定会吓一跳。
她还没见过被吓到的裴照呢。
她藏身在竹林上头,眼珠不错地盯着往日的那一片空地,一直等到早上练功的弟子都散场了,都没等来人影。
玄霜一时有些心慌,又安慰自己,可能是因为她不在,他也就没有来。
她跑回住处那一片,去问青荇:“裴先生哪去了?”
青荇惊讶极了:“裴先生昨夜走了呀,姐姐不知道?”
玄霜木然地摇摇头。
“哦,姐姐前几日出去了,又是第一年在冥狱,所以不知道。”青荇很体贴地给她补全,“裴先生每年重阳前来,小住一月便回扬州,今年多住了十日,已算留得最久的一次了。裴先生喜欢热闹,每一次走,狱主都许我们去送呢!姐姐不在真是可惜,不过明年这时候,他便又来了。”
玄霜浑浑噩噩地听着,一句话都接不上。
青荇忽又道:“诶!裴先生真的没和姐姐说他要走吗?”
玄霜苦涩一笑:“真的没有。”
“那可真是齐了,前天,裴先生还问我你的房间在哪,说是帮你去看看那盆‘玄墨’还有没有救呢。”青荇虽然简单,也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私交在冥狱独一份的好,不至于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吧?
玄霜先愣了一下,而后匆忙谢过青荇,急急地往自己房里赶。
他不是说,他不会侍弄花草吗?
如果他真的给她留下了话,会说什么呢?会解释他为什么不告而别吗?
玄霜立在自己房门前,平了平心绪,方将门推开,第一眼便往‘玄墨’的位置瞟。
——却看到了满屋子的凌霄花。
房间里的床榻与外头的空间以屏风作为隔断。屏风之外,柜子,桌子,椅子,摆‘玄墨’的花架子,甚至是地上,全铺满了。
凌霄花是野花,北山随处可见。可屋子里的花,没有多余的枝叶,没有泥泞的尘土,每一朵都饱满而鲜亮,紧密地挨在一起,深秋里柿红色的一片,像是默默燃烧的火焰。
——便由着它枯萎,会有更好的。
玄霜回想起他的话来,去看‘玄墨’,果真只是个借口,仍旧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她都没有地方下脚,更舍不得将花踩碎。只得矮身,一朵一朵地将花捡进怀里,待捡出一小片空地后,她席地而坐,窝在那里,目光在每一朵凌霄花上一点一点的滑过。
那天,她冲他比完手势,他回了一个笑。他笑起来总是很好看,颔首低眉,艳丽的五官里会流淌出温润的柔情。
所以她以为,那就是他答应了。
玄霜颤抖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觉得有些难过。
他可以叫出所有人的名字,连提起聂小凤,不当着罗玄的面,他都敢叫凤姐,却只叫她陈姑娘。
他当着整个冥狱的面走,却不同她告别。
别人送他的花,他潇洒大方地送人,却亲手在北山摘凌霄花,避过众人耳目,给她摆了一屋子。
凌霄花的香味很浓烈,玄霜捻起怀里的一朵轻轻嗅了嗅。
嗯,裴照的确什么都懂,但他是个坏人。
在画本子里,坏人都是跑不掉的。
玄霜想,扬州是吧,正好,我还没去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