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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 8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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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自然是很好看的。
“殿下。”闻青轻翻下适才翻看的卷宗,抬头。
客室中陪侍的小官与仆从也对着那个方向见礼,江醒摆一摆手,室内许多人鱼贯而出,江醒才从门口进来,他刚刚在风雨中行走,衣衫沾上凉气,闻青轻递于他一杯热茶,江醒抬指按住茶杯,苍白的指尖被烫出一点浅薄的绯色,闻青轻也捧着茶杯,垂了眼帘,盯着那抹颜色出神地瞧了一会儿,才撇开视线。
江醒伸出手指,轻捏捏她脸颊,闻青轻偏头看他。
江醒说,“刘平的事,你做得很好,一个人做事有没有受委屈?”
闻青轻摇一摇头,说:“京兆府诸位郎君都是好心人,帮了我许多,我不曾受委屈。”
和闻青轻相处这许多年,江醒对于闻青轻这种神奇的生灵已经很了解了。
面对自己的问题,他知道开心时候的闻青轻会说,“我怎么会受委屈呢,谁可以欺负我?你不要捏我了!”
而蔫掉的闻青轻只会说“京兆府诸位郎君都是好心人。”
江醒一时没有说话,抿一口茶,过了一会儿才笑,说:“那很好。”
“陛下将起兵攻徐,许将军已带兵驻于繁仓,只等陛下下令,便可挥师向北,直取玉璧,徐家纵有部曲私兵,也绝比不上许将军麾下饮血沙场的将士,最迟岁除,战事可定。”
江醒将那封“徐”字落款的书信翻开又盖上,说:“不要为这些烦恼,轻轻耐心等一等就可以,届时着人押解徐氏族人入京,一一审讯问罪,尽可还闻使君和夫人公道的。”
“为什么。”闻青轻忽然开口。
“嗯?”江醒的目光似乎有些不解。
闻青轻斟酌了一下,问:“陛下何以攻徐?”
徐家如此得繁荣,如此得显赫,天下人皆要避其锋芒,陛下容忍了他们这么多年,托举了他们那么多年,怎么现在就要攻打他们?
徐家盘踞在朝廷这么多年,得到了无数金银财帛,得到了天下第一士族煊赫与美名,难道天子就什么都得不到吗?
——他得到了稳固到坚不可摧的地位和十数年的太平。
但这原本就是很应当的事。闻青轻想。
为了天下的太平,任由一户并不多么重要的人家灭族死去,全当无事发生,这不是最理智最正确的处理吗?
闻使君自诩为国为民,面对陛下这样默不作声的处置也应当心甘情愿呀,你既然是忠臣,哪怕死去也不能不为陛下剖肺腑,难道为了你一家和徐家决裂引得天下大乱?
这千古罪人的名声你也担得起吗?
闻青轻垂眸望着这封业已发霉泛黄的书信,它就这样在京兆府地下躺了九年,日日夜夜得不被允许提起,她忽而觉得人命也不过都是神仙棋盘上的一枚小小棋子,官至刺史也只不过卖得贵些。
她因了解了这件事而多少有些不平,但又无从指责什么,只是一下又一下翻着书信。
一时想明白了这书信明明将一切记得这样分明,刘平从前怎么不烧,如今她来了叔父要查案了陛下要攻打冀州时倒要烧了,究其原因,无非是陛下要顾全大局彼时不会开罪他们,而她和叔父无论如何都会找上徐家的麻烦罢了。
江醒听见她的问题,没有直接回答,目光一偏,落在被风雨吹落的草叶上,“陛下与闻使君有旧,总会还使君与夫人公道的,轻轻,极则必反,慧极必伤,顺其自然,少想一些也很好。”
“我不曾因此怨恨陛下。”闻青轻出声。
“倘若爹娘还在世,他们未必不会作此选,古往今来都是如此,总要有人顾全大局,我明白的,”闻青轻望着他,一双眼睛明亮如玉,“但我不能坐在这里等着陛下或其他什么人给我公道,我得自己弄明白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得知道我爹娘和刺史府的哥哥姐姐阿翁阿婆究竟为何而死。”
“我得让他们知道,也让我自己知道——”
“这世上还有许多人记得他们,记得他们掩埋在太平之下的尸骨与悲声,有人真心期盼着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日,并且愿意付出一切为他们求一个清白,这也不是为了大局太平青史天下这些宏大的东西,只是为了他们,素魄俗骨、血肉凡胎的每一个人。”
“他们已经因为大局如此沉默得死去了,我不能告诉他们,你们的名声、你们死去的真相是因为大局已定时候到了才能光明正大出现在人间的;我不能让当年的真相和玉璧的金银一起,和攻讦徐家的罪证一起,和陛下的权势一起,成为一场胜利战争的附属品。”
“我……殿下?”闻青轻说着说着,顿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的想法素来不能让太子殿下理解,一时也不知道刚才那番话是否能清楚得表白自己,一时间有些迷茫。
江醒静静看着她,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稍显得恍惚,一会儿才回过神,笑着点头,说:“我明白你。”
闻青轻弯了弯眼睛。
江醒道:“一个月后,玉璧戒严,无令不得出入。”
闻青轻听见此话从他口中出来,有些惊讶,江醒见她神色,不禁莞尔,信手拿出一张纸,折了一只纸鹤,放在闻青轻手心。
纸张是洁白的,纸鹤便也显出一种霜雪般白净的特质,与他修长瘦白的手指很相称。
闻青轻低头瞧了一瞧,听见他说:“我知道你想去那里找答案,去施展吧,小英雄。”
——
今年年景奇怪,盛夏的雨水持续了半月不停,河水已冲垮了玉璧东南的两三个小城。就在人们担忧会不会再有洪水,淹没玉璧今年的春麦时,这场连绵不绝的暴雨才终于停了。
雨后的天空碧空如洗,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徐家主宅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树下,在地上投下疏疏斑驳的影子。
院子里是一群总角的孩子,因今日天气好,教书的先生吩咐搬枕席出来,叫孩子们晒晒太阳,一堆小萝卜头聚在自家先生身旁,或趴或坐,又笑又闹,笑成一团。
先生拿毛笔在石头上敲了两下,孩子们才安静下来,齐声诵起新学的一篇诗。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稚嫩的童声混到一处,仿佛风过林海时卷起的阵阵松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其中交杂的一点不和谐的音调,那是一声呜咽。
教书人抬手遮住阳光,尽力去看哭声的来源,视野中只有一团模糊的影。
尽管如此,他还是分辨出了哽咽的孩子,“阿织?”
阿织打了个哭嗝,抬起红红的眼睛。
周围的诵读声渐渐小了,孩子们的视线落在她脸上,阿织的脸变得红彤彤,一下子扑到教书先生怀里,呜呜咽咽地哭。
“郎主,许哥哥真的死了吗,他们说,许哥哥在太平县被射死了,真的吗,郎主才从太平县回来,郎主看见许哥哥了吗……郎主不喜欢许哥哥吗?”
一言既出,周围的孩子七嘴八舌地追问。
“什么?许哥哥?”
“他是谁?”
“许哥哥死了吗……呜呜……”
徐白庄:“许容之?”
“阿织很喜欢他吗?”徐白庄轻轻抚摸阿织的长发。
小姑娘点头,说:“许哥哥帮阿娘治病,教阿织认药草,是很好的哥哥,阿织喜欢他。”
“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徐白庄拿出一颗饴糖喂给她,笑着哄道,“阿织不喜欢郎主吗。”
阿织含着饴糖,抽抽噎噎点头,这对于她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喜欢郎主,阿织也喜欢郎主。”
“好孩子。”
徐白庄揉揉她的脑袋,语气温和,说:“好孩子,告诉我,许哥哥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郎主的密令你都敢泄露,嫌命长?”徐惟冷冷地扫一眼蓝衫人,面色阴沉如水。
“看那个小娃娃不顺眼,吓一吓她而已,卑贱之子,泥土一样的人,成日在府中晃,怪让人膈应的,郎主士族出身,血脉何其尊贵,怎么就是不明白,士族与黔首本不是一类人,怎么能放在一起教养。你这是什么眼神,”蓝衫人满不在意地笑,“郎主宽仁,我兄又在军中领兵,郎主岂能降罪于我?我……”
一道血痕自他颅侧流下,蓝衫人直通通地倒下去,意识模糊前最后看见的,只有一个弩手。
弩手才射出一箭,抬头看来,对徐慎之倒是十分客气,“郎主有令,徐雉泄露密令,当死,杀;郎主不希望徐雉的死传出玉璧,慎之兄看过就忘了吧。”
徐惟手心尽是冷汗,顺从道:“是。”
此时天色渐晚,霞光铺满了半边天,地上余晖洒遍,徐惟踩着金粉碎影,长呼一口气,一路来到书院前。
这里本是徐氏本家的一家偏院,先前有人来报,说玉璧书院不够,许多孩子无处读书,郎主便将这间空院辟做了新书院,偶尔空闲,会亲自来这里看看,教这些孩子识几个字或背一篇诗。
徐惟进院子时,徐白庄送出了他身上带的最后一颗饴糖,而后背靠在窗沿上,享受薄暮时分柔和的日光。
这时的晚霞本来十分美丽,但徐惟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见,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大约只有望不见尽头的虚无和一团又一团模糊的影子,他这样安静地望着人间,仿佛连生命都是荒芜的。
“郎主,慎之求见。”徐惟站在门口,向前行了一礼。
“啊,慎之。”树下的人似乎被惊醒了,循着声音,笑着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