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我的头上长着角

9、第三章 法庭

　　3.3
　　那天从医院回去后，他埋头跑去设备库里检修了一堆设备，又洗了自己的车，把发动机每一个零件都保养了一遍，最后依旧无法排遣烦闷的心情，索性开了几瓶酒。他最喜欢的就是保养自己的车，把她洗得干干净净，每个零件都运转良好，听见她发动机的运转声，就跟听见自己爱人的心跳一样兴奋，然后他会爬上这辆吉普车的车顶，一边吹着风一边喝一罐冰镇啤酒。这是在他女儿离家出走后，他唯一能放下一切烦心事，觉得解脱的时刻。
　　然而这次也不行了。他一边诅咒着自己，一边把喝空的啤酒瓶砸在了地上。
　　在这次呕吐事件之后，DD很久没有再去拜访过薇拉，直到作为联络人的规定拜访时间又到了，他才又终于捡回了自己的直觉，对于薇拉的拜访与视频通讯恢复了之前的频率，每一次看到伊凡，他的心都更疼上一分。
　　所以，想养狗？挺好的啊，若不是他工作繁忙几乎不回家，他也想养狗。
　　薇拉没有阻止伊凡继续大吵大闹，她的个人终端大概扔在一边，摄像头先直直地拍了一秒钟天花板，然后才反应过来，智能调整系统追踪了人物，操纵摄像头转了一个方向，对准薇拉和孩子。
　　“养狗不行啊，你有尘螨过敏和毛发过敏，养狗的话，可能会引发很严重的过敏反应的。”
　　“我以前养过小猫，我什么事都没有！你在骗我！”
　　“那是你以前运气好。过敏反应严重了，是会死的。”
　　大概是发觉了摄像头，伊凡大声嚷嚷：“多兰叔叔！薇拉不让我养狗！”
　　薇拉不让他做很多事情。不让他晒太阳，不让他吃零食喝饮料，不让他一个人出门，即使轮椅的自动驾驶非常成熟，而且这片街区的邻居都知道伊凡的病，平时对他也很有照顾，也不让他多玩电子游戏，刷平板的时间也有限，通常不会超过三十分钟。DD经常在视频通讯中见到伊凡跟她吵架，说想吃这个吃那个，说薇拉抢走了他玩游戏玩到一半的平板，或者说因为今天是节日他想要出门。薇拉一边忙自己的事儿，一边头也不回地解释为什么对他有各种禁令，多半是因为他的身体承受不了这些。糖果，可乐，零食，冰激凌这类就别想了，对于有糖代谢障碍的孩子而言，这些是致命的，不让他晒太阳是因为他服用的一种药物会导致人体对紫外线敏感，晒太阳久了容易导致皮肤病变，而刷平板和玩电子游戏的时间限制也是因为他的神经末梢受病情影响，手指尖会不由自主震颤，简单的点击刷页面等操作都无法准确做到，刷平板超过半小时就要因为震颤而暴躁，还会失手将电子设备摔坏，DD就见到薇拉给他的一切电子设备都附上了一层纳米材料膜，抗震防水抗压，连自己的个人终端也一并处理，连同家用智能管家和厨房餐食处理器上的机械臂以及那个清洁机器人，都有一层特制纳米材料膜。
　　“你如果没有尘螨过敏和毛发过敏，可以养狗，养猫也可以，养什么小动物都可以，随便你养多少。”薇拉半侧身，捧着平板不知道在看什么，“你多兰叔叔打视频过来了，你问问他，尘螨过敏和毛发过敏的小朋友，能不能养狗。”
　　“严重吗？”DD忍不住问她，“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上次还没有听说有这两种过敏情况，她什么时候给伊凡做的过敏原测试？
　　“我才没有！都是你编的！你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大骗子！”伊凡嚷嚷，将手中的个人终端砸向薇拉。薇拉侧身让过，设备砸在沙发上，无力弹起。
　　“有一阵了，只不过之前没跟你说。”薇拉的目光终于从手中的平板上移开，在自己的个人终端上点击了几下，“报告书发你了，自己看。如果你对报告书有任何疑问，我都可以解释给你听。小朋友要慢慢学会接受现实。”
　　最后这句，DD简直觉得她是在对自己说的。
　　三百项过敏原测试报告书中，有一半都是红的，剩下的要么是橙，要么是黄，只有少许几个是绿色。红色意味着是“最严重可致命级别的过敏反应，建议严格禁止接触该过敏原”，橙色黄色的严重程度依次下降，绿色则是完全不过敏。其中，多种蛋白质，多种糖类物质，几乎所有的抗生素，紫外线，尘螨，毛发，花粉颗粒，土壤微生物等项目，统统标红。
　　难怪，她几乎让伊凡生活在了真空中，就连DD进家门拜访，也需要从头到尾进行消毒才能进入。
　　DD叹了一口气，对薇拉说：“给他弄一只电子狗吧。”
　　“不要！我不要电子狗！我要真正的狗！”伊凡大叫。
　　现在的电子宠物技术能把电子宠物做得几乎与真动物一样，除了无法长大不会排泄之外，连喝水吃食都可以模拟，只不过每过一周要手动打开电子动物的腹腔，从中取出食物处理器，将其中的仿食料和残余的水倒出。这种电子宠物广告打得铺天盖地的，但销量一直平平，除了因为高昂的价格让不少家庭望而却步外，很多因为毛发尘螨过敏的想养宠物的孩子，也只是想要真正的动物，而不是这样一只设定好程序的毛绒机器。
　　“电子狗跟真狗没有什么区别的。”DD劝说道，“它也会舔你，蹭你的手，汪汪叫着要你抱他，在你跟前跑来跑去，它还能保护你，甚至比真狗更乖更听话，替你做一些真狗需要训练很久才会做的事情，比如帮你叼来拖鞋和袜子。有了电子狗，说不定薇拉就会让你在小狗的陪伴下一起出门了。是吧，栗博士？”
　　“这可不行，有小狗陪伴也不能一个人出门。”薇拉斩钉截铁地说，“多兰先生，我以为你看过那份过敏原测试报告后，对他的身体以及面临的生存威胁能有更加清醒的认识。”
　　在伊凡的哭闹声中，DD哑口无言。
　　这要怎么办呢？这个孩子以后的漫长人生，就不得不生活在狭小的固定空间中，连一趟简单的外出对他而言也危险重重，室外的阳光，土壤，风和水都是可以杀死他的威胁，他这一辈子，就只能拥有少得可怜的活动自由与饮食自由么？这样的人生，太悲惨了。

　　四年来，根据亲眼所见，他对薇拉的认识一次次冲击洗刷着他的直觉，终于，他最后交出了那份报告。在报告中，他写道：她对孩子负了责。
　　多么讽刺，这本来就是一个健康的孩子，没有任何基因问题，没有过敏问题，不存在什么生存威胁，所有的疾病都是她编造出来的，无论是那份基因报告，还是那吓人的过敏原检测，都很有可能是这女人替换了样本。过敏原检测手段如今已到了细胞层面，是直接提取人体细胞培养出一套仿人免疫系统，然后进行各种过敏原检测，早已经不需要在人身上画格子一样样测试了。以薇拉的科研水平，编辑一点致病基因，很容易就能制作出对大批过敏原有严重反应的免疫细胞来，编辑出有三项罕见基因疾病的基因序列也十分简单。
　　只是没有证据证明她替换过样本。间接证据是伊凡间隔四年后完全正常的基因检测，还有伊凡本人的控告，以及在领养之家里见过伊凡照顾过伊凡的工作人员的人证，证明伊凡是一个完全健康的孩子，不存在什么基因问题和过敏问题。人权委员会为了寻找人证证明薇拉虐待儿童以及刻意制作假的医疗报告，在医院里调查过很久，不知医院是担心自己会以“过度医疗”的罪名被告上法庭，还是薇拉确实把事情做得非常干净，接触过这对母子的医生与护工中，除了林若布雷博士愿意给检方作证，证明薇拉确实采取了过激且不必要的手段外，其他人都不愿证明薇拉涉嫌虐待，或许，他们更担心的是这把火烧到他们头上。
　　媒体嗅到了这个不寻常的案件，他们立刻联想起六十多年前也有一对母女，女儿在出生时非常健康，但后续的人生中她与多种癌症相伴，成了一个孱弱的不能从轮椅上站起来的孩子。她在病魔缠身中度过了二十四年，最后终于对自己的生活忍无可忍，连同自己的男朋友一起杀死了母亲。
　　真相大白之时，人们才知道这位倾家荡产给女儿治病，对女儿进行无微不至照顾的母亲罹患“代理型孟乔森综合症”，女儿身上所有的病症都是她编造出来的，她整整虐待了女儿二十四年。
　　当年的虐待凶手没能活着站上法庭，她的女儿亲手复仇了。无数人在震惊中，也对医院与医生产生了愤怒：一个健康的孩子，你们是怎样会认定她有各种各样的癌症，又怎样认定她必须接受各种各样的手术和治疗？是有医生提出过质疑，但更多医生认为——一个母亲，怎么可能害她的孩子？怀疑是有的，但它们从未真正被摆出来，“母亲”这一职位的崇高与神圣，会让几乎所有人都放弃猜疑。
　　然而“养母”不是这样的。领养儿童突发重病或受伤，医院都会第一时间怀疑是家长虐待或故意伤害，当年的儿童医院第一时间进行了毒理测验，后续的医疗鉴定，尤其是那两份黑纸白字的基因鉴定，把“伊凡是真的生病了”这个结论钉上了铁板。如果说母亲是天生的神灵，那么继母则是天生的恶魔，人类永远对母亲抱有真挚的信任，而对继母怀有恶意的猜疑。
　　DD也是这样警告自己的。他提醒自己不能因为自己对薇拉的直觉，就对薇拉产生偏见。他见这对母子的次数越多，他就越想推翻自己的直觉。尽管他也想不明白，却不得不对无可否认的基因报告和医学报告低头。这不是六十年前，光靠母亲的一张嘴，就可以让医生无条件帮孩子开药做手术，儿童保障协会判定薇拉有过激伤害行为，让他前往薇拉住处带走伊凡并告知薇拉需让渡监护权时，他是疑惑的，但当时薇拉的过激举动与伊凡毫无眷恋起身就走的行为，再度让他起疑，而最后让他真正下了决心要带走伊凡的，是伊凡偷偷联系到他，对他说了这四年来自己遭受的一切。
　　没有证据。如果伊凡还在薇拉手里，无论是他还是儿童保障协会都无法强行对伊凡进行健康检查，而薇拉已经知道儿童保障协会盯上了她，伊凡随时都有可能被她用一个意外杀死。
　　要快，必须要快。
　　他将伊凡偷偷联系他的谈话录音上交儿童保障协会，协会随即向人权委员会申请强制执行监护权剥夺，但人权委员会审核后认为，单凭一个孩子的单方面指控无法认定养母涉嫌虐待，毕竟目前根本没有认定薇拉涉嫌虐待和故意伤害的证据，因此不予执行。
　　没有办法，为了救出伊凡，他与过去的自己决裂，与薇拉签订了一个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