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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三章 法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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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我的委托人,在从领养之家领养这个孩子之后,无论孩子发作了多么严重的疾病,无论孩子的疾病是否能够治愈,她都毫不犹豫地坚定选择了陪伴在孩子身边,用她全部的精力与金钱来照顾救治这个孩子。四年来,她在伊凡身上花费了数不清的时间与金钱,可以说,如果不是她,伊凡无法活到今天。她只是没有亲自怀孕生产他,但她救了他的命,许多次。我的委托人岂止是无罪,她简直伟大。”
这位年轻律师有一个略显俏皮的翘鼻子,大概是他自己知道这鼻子会增添一些可能会坏事的喜感,所以他在发型和穿着上拼命拉高自己的年龄。尽管如此,略显快速的语气与他挺拔而带进攻性的站姿还是暴露了他的经验不足。
薇拉只有在律师说到最后这句话时才些微抬头,遥遥看了一眼法官与陪审团,最后她的视线穿过旁听席上交头接耳的人们,落在DD身上,在明亮的法庭灯光下,她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薇拉。
“照顾病人真的是一项非常伟大的事业,尤其是亲属这种不靠照料来获得收入的人,我之前读过一篇文章,说是长期无偿照料病人的人,自己发作抑郁症与焦虑症并产生自杀倾向的概率非常高。”
DD身后的两个年轻女孩子开始低声聊天,她们说着快速的法语,尽管周围人都在议论纷纷,DD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们的对话。
“她又没有多照料伊凡,她用的都是机械看护。”
“所以机械看护真是伟大的发明。但那些老派的老人们真的太烦了,他们很多人不肯使用机械看护,一定要人亲自照顾他们,喂食,擦身之类的,稍微晚去一步还会骂人,我都快被烦死了。”
“现在人工贵,机械看护是一次性支出,看着多,其实算算账,不到人工的四分之一。”
“要是能这样就好了,我爷爷是个典型老派人士,厌恶一切人工智能,别说机械看护了,他都不乐意用智能管家,他说‘那玩意儿在盯着我’,他出门都不愿意带定位器,我好几次偷着把他个人终端里的定位打开,他竟然还会自己关掉。”
“你爷爷厉害啊,很多老派都根本不会操作电子系统,我朋友的奶奶也是这样,但她不会关掉,就每次偷着藏在门口花盆底下,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唉。”
“我爷爷脑子太好使了,他确诊阿茨海默症已经九年了,因为一直在用摩涅莫绪涅,我觉得他的认知水平根本没有任何降低,人精明得不行,不仅会关智能管家,还会把机械手从床边拆下来,除了坚决反对服务业使用人工智能之外,根本不像那些连个人终端都不会用的老派。他们固执地觉得真人比人工智能靠谱,真人比人工智能更明白人类想法,根本无法沟通。”
“你爷爷多大年纪?”
“明年二月就92岁了。”
“那当然,跨越了三个时代啊……他们与其说是厌恶人工智能,不如说是在恐惧人工智能。不过摩涅莫绪涅这个药还真是厉害啊……”
“人活得太久还这么清醒,不是一件好事。有句俗语怎么说的——千年王八万年龟,百年兔子不可追。用智能管家,他说这是政府在监视公民,老是会把那个控制开关关掉,机械看护,他说他会死得不明不白,之前我爸爸想跟他做一个交易,给他请人工看护,但是想让他签同意书,他发了好大的脾气,说这是明着在杀人。我们全家人轮番上阵跟他解释,这不是安乐同意书,这是对社会资源的重新分配,而且这又不是不给你治病了,该给你的一分不少,只是不需要你去争夺了。不行,没有用,他不听,我们说得多了,他就装傻,说听不懂,横竖不签。”
“我朋友的奶奶也是这样!她老说这是社会崩溃的预演,人类很快就要完蛋,不过她比我们幸运,她肯定会死在那之前。”
年轻女孩的聊天还在继续,话题很快从讨伐老派人士挪到了晚上吃什么,一个女孩开始抱怨自己的男朋友不够体贴,另一个则感叹“如果人工神经元技术能进步得再快一点就好了,我还想在三十岁之前拥有AI男朋友的”。
法庭上证人问询又换了一轮,来自嘉树领养之家的工作人员出庭作证伊凡当年十分健康。一个又一个,车轮战似的询问听得DD厌烦,他转过头,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穿白色大衣的中年人,说是中年人,其实看起来也有六十来岁,留着一把风度翩翩的胡子,头发是姜黄色的,这个发色令DD想起哈珀和孜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男人盯着手里的个人终端,似乎在看什么监控。DD将身子压在椅背上,轻松看到了那人的屏幕——竟然是一个养殖场,十几头奶牛关在栏里,有人抱草料添入食槽。随着农业工业化,再小型的养殖场也不再用人工添加饲草,这种作业完全可以靠机械操作,看来身边这人也是个“老派人士”,DD想,将眼光挪开,盯着被告席上的薇拉。
在他的记录仪上密密麻麻写了每次与薇拉打交道的情况。他将他每次看到的所有东西都事无巨细地记了下来,在薇拉的书房里看到了什么,伊凡今天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薇拉的厨房吧台上摆了什么还没有收起来的食物,客厅里换了什么花,户外的草坪有没有整理好,那个人工湖的水是不是够透彻,船是不是还停在简易码头旁边……他老觉得自己来了许多次,其实许多次他只是在房子外边徘徊,没有办法进门。有时候他透过围墙栏杆,能看见在后院里,那个家政小哥在操纵机器打理草坪,清理人工湖里的水草与落叶;有时候他能看见两只船晾晒在简易码头上,草坪上覆了厚厚的雪,人工湖的水微微蒸腾出热气,像温泉一样沉静在阳光下;有时候他看见温室的门开了,几株半死不活的花草在里面无精打采地垂着头,薇拉似乎养不好一切植物。在用完了儿童保障协会规定的联络人拜访次数之后,他再想拜访薇拉都只能是私人理由,而薇拉通常会拒绝他直接上门,而是采用视频电话方式。
薇拉很忙,为了照顾伊凡,她甚至辞去了大学教职,这使得她全天都围在伊凡身边,几乎没有时间去做别的。不过每周她总会抽出三个半天的时间去斯坦福大学,她有个养女现在在斯坦福读书,住在附近的公寓里,她总是要去看她的。此外,她还有一个朋友在硅谷工作,那朋友有时会来她家里,薇拉也会抽空去找她朋友喝咖啡聊天。
说“有个养女”,其实也并不特别正确。DD调查过薇拉的所有资料,她在收养伊凡前一年,特意去解除了与这位养女的收养关系。当时这位养女已经成年,所以解除关系十分轻松,基本上双方到场签个字就可以结束。不过即使法律关系不存在,她与这位叫玛依拉(Maela)的养女关系也非常好,即使伊凡重病躺在ICU中,她都可以前脚签了病危通知单,后脚立刻把车速开到最大去看她。
只要她不是与养女在一起,薇拉总会接DD的私人通讯请求,有时候是在家里,摄像头一开,他就能看见伊凡坐在那辆精心设计为他单独打造的轮椅上,或者是躺在房间里的那张护理床上。那张护理床是今岷医疗最新款,用的是新出的人工智能设备和可变形仿生材料,连带的各种监测设备也是最高端的,紧急情况时这张护理床的机械臂甚至可以在人工智能的操纵下,直接拉出纳米材料制成的防护膜,将整张床包裹起来迅速形成无菌室,这材料甚至可以抵挡一定数值的核辐射,若是有需要,这个无菌室内部完全可以保温供氧,若是提前放入配置好的营养冲剂,这张床附带的药品处理设备还可以保鲜除菌,床底下还附有简易马桶和排泄物处理装置,如果提前在水箱里备好水,把床折叠起来,还能在里面淋浴,循环净水处理可以最大限度地节水,淋浴用水能以75%的净效率循环进饮用水系统。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个微型太空舱,若是直接把薇拉家炸上太空,有了这张床制造的无菌室,两个成年人可以在里面生活十四天。
DD一开始知道这张床可以制造无菌室时,还觉得薇拉有点小题大做,心想,这莫不是有钱人的奇怪攀比心,连一张护理床都要买全世界最高端的,但那天他闲下来给薇拉拨了一个视频通讯,正撞见伊凡与她大吵大闹。
“我不管!我就想养狗!如果你不让我养狗,我就去告诉多兰叔叔!”
DD想,我已经知道了。
一年多来,DD在视频通讯和现场见过各种各样的场景,包括伊凡当着他的面喷射型呕吐,那次的确吓到了他,而薇拉冲上去给他扎止吐针,面不改色操纵家用清洁机器人擦去呕吐物的同时,还能大声命令自己的个人终端拨通儿童医院的电话,同时在机械臂的帮助下,从那个由胃部造瘘术安上的胃管里抽出液体给胃部减压。整个过程里伊凡一直在呕吐,即使止吐针开始生效,从胃管里也抽出了不少胃液和食物混杂液,还是止不住他断断续续的呕吐,最后整张脸都涨成紫红色,喘着气,依旧有呕吐物从他的鼻腔喷射出来。薇拉一边向胡夫森医生报告伊凡的情况,一边命令家用智能管家将她的车从车库推出,等机械臂帮伊凡套上干净裤子,全程手足无措的DD才在她的催促下跟她一起出了家门,上了车,自动驾驶启动,车立即向儿童医院驶去。他在后座呆傻坐着,坐在驾驶座的薇拉看伊凡又迎来新一轮呕吐,索性自己开车。自动驾驶的限速特别严格,手动驾驶可以开快很多。
那次其实对DD的触动很大。薇拉从头到尾没有花超过五分钟,动作熟练得像是形成了肌肉记忆。而他整个人先是在薇拉客厅沙发上呆坐着,被那种张嘴就吐的气势吓到了——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吐成那样,那简直是把身体里的内脏都吐出来了,后来则是手忙脚乱爬进车后座,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去医院,或许大脑已经不思考了,薇拉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了。到了医院,他还手忙脚乱想去扶伊凡的轮椅,乱碰了好几下,获得薇拉不耐烦的阻止:“轮椅有自动驾驶,你不去扶就没干扰。”整个过程里他觉得自己是个笨手笨脚的猩猩,又像个丝毫派不上用场的废物父亲。
他可不就是个废物父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