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我的头上长着角

6、第二章 魔鬼

　　2.3
　　理智告诉他，下毒不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基因。
　　作为联络人，他当然联系过院方，要求进行毒理鉴定。而院方本身对于被收养的孩子突然重病，也会首先怀疑收养家长的故意伤害，早在伊凡因急性白血病入院的第一时间里，他们就采取了伊凡的血样，上皮组织细胞以及头发和指甲，进行毒理鉴定。
　　答案是：没有。孩子是真的生病了。
　　薇拉坚持要做的三样细胞基因检测也出了结果，所有报告都指向一个答案：
　　伊凡真的有严重的基因疾病。
　　从此之后，薇拉与伊凡开始了漫长的与疾病抗争的岁月。DD每次去薇拉家拜访他们，不是他们刚刚从医院回来，薇拉忙不迭地摆弄新开的药物，分门别类贴上标签设置提醒服药的智能提醒，就是薇拉在接待了他半个小时后，一边确认时间一边送客，因为他们马上要去医院复诊，甚至有两次伊凡当着DD的面狂吐不止，薇拉几乎是整个人从椅子上像炮弹般发射出来，飞速奔向伊凡去给他拿药或止吐针。这个女人以惊人的毅力和庞大的金钱支持在维持给伊凡的治疗，四年来，孩子的病历积攒起了整整两箱，哪怕挨本在法庭中展示都引发了旁听席上的阵阵惊呼。
　　病历越多，伊凡经历过的手术和各种数不清也听不懂的靶向治疗，放射性治疗，细胞活性恢复治疗越多，越说明一个事实：
　　这孩子是在忍受多么强烈的痛苦啊。
　　“以上是对于伊凡在这四年被领养生涯中全部医疗记录的展示与说明。在这些医疗记录中，不仅诚实详细地记录了伊凡在四年内接受的二十八次大大小小的手术，还记录了一些通常不建议使用在儿童身上的创伤性照料手段。请注意，这是照料手段，而并非治疗手段。对孩子实行全口拔牙手术，以及插入胃管，限制行动等行为，都远远超出了应有的治疗手段。其次，让孩子参与二期临床药物实验更是严重的忽视孩子生命的做法。更何况，根据儿童保障协会在接管伊凡监护权后于2065年９月２０日为其进行的基因检测报告，伊凡没有任何基因问题。正如我在陈述初始就着重强调的那样——伊凡是一个健康的孩子，无论是在他曾经的家庭，还是在嘉树领养之家中度过的岁月里，他都十分健康，并且没有基因问题。他在被栗女士领养后出现的严重疾病以及病例上记录的罕见基因遗传疾病，都很有可能是通过某些手段故意设计出来的——”
　　“反对！”薇拉身边的律师突然举手反驳。
　　“反对无效。”
　　公诉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严丝合缝的黑西装，微微反射出一点银光，似乎是某种特殊合成面料，他肩膀宽阔，头发蜷曲，莫名使他有了一种神灵般的威严，哪怕是被被告律师突然打断，他也毫不慌张，只是欠身向法官行礼，甚至扫了薇拉他们一眼，行了个若有若无的点头礼，继续说道：
　　“这些很可能并不存在的疾病到底如何产生的，我们也很想知道。但我的陈述与材料展示已经充分说明在这四年内，一个孩子承受了远超我们想象的痛苦，栗女士并不是在养育孩子，而是在折磨孩子。”
　　旁听席上起了阵阵议论。
　　“过度医疗，医院也有责任！”
　　“医院只是给治疗建议！真正决定实施治疗的是监护人！”
　　“医院永远会有数不完的建议检查，数不完的建议药物，他们只是想捞钱罢了！”
　　“薇拉不是什么普通人，她拥有三个博士学位，如果真是医院在过度治疗，难道她察觉不出？她不过是在默许罢了。”
　　“真有钱啊，这样治病四年，得花好几十万吧？有钱人拿着钱都这么花的吗？”
　　“薇拉在检方律师陈述时一直在流泪，所有的治疗方案都是由医院提出的，她在这个孩子身上花了大精力与金钱，多少亲生母亲都做不到这一步，我不明白为什么儿童保护协会认定她在虐待。”
　　“鳄鱼的眼泪！”
　　“养母与医院狼狈为奸！”
　　这场掀起舆论热议的审判从开庭时就被直播，不知有多少人在注视着他们。DD扫了一眼自己的个人终端，设置成静音的网络直播平台上弹窗与弹幕遍地，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俄语……来自世界各国的网友都在热切讨论。底下还不时跳出媒体最新的解读和报道，不时出现蹭热度的八卦信息与广告。
　　“快速基因检测，就找典霖生物检测公司！六小时内出结果，分析三千二百项致病基因！”
　　“让您拥有真正的自己的孩子！敲除致病基因，筛选优良胚胎，养孩子，就要养拥有自己与自己爱人基因的！”
　　“您想彻底解除自己的后顾之忧吗？最新基因技术，从基因表达层面上改善遗传病与老年病，还您一个记忆清晰思维敏捷的安详老年！”
　　“《ATM导致听力与视力异常？常春藤学者分析ATM改变人类大脑的二十种可能》。”
　　“《是疾病还是进化？ε型神经元Prp是真正的潘多拉之匣》。”
　　“《科学家成为虐童疑犯？高智商人群为何屡屡反社会？》”
　　“《来自薇拉大学同学的亲口讲述——我与魔鬼共用实验室的那三年》。”
　　“《为富不仁——被领养儿童背后的血泪与真相》。”
　　“《谁在杀死我们的后代？揭露‘暖房儿’与体外生殖培育幕后的滔天阴谋》。”
　　“《由虐童现象管中窥豹——我们的社会真的是高道德社会吗？》”
　　“《脑神经学博士薇拉·栗曾无限接近诺贝尔奖？抗阿茨海默症药物‘摩涅莫绪涅’比你以为的更可怕！》”
　　这些弹窗稍纵即逝，ＤＤ蹭过屏幕上的指头扫过最后一条推送内容，屏幕反应太灵敏，立刻就替他打开了。他扫了一眼，这篇文章说的内容基本上他在调查薇拉时都了解过，“摩涅莫绪涅”是薇拉的一项药物专利，光是这个专利费，每年给薇拉带来的收入就足以让他给国安局卖命十年。这是个已经上市十几年的老药物，如其名一般，一直被视为神经退行性疾病导致记忆缺失现象的救星，直到一年多前有人无意发现，短时间大量注射该药物能阻止ＡＴＭ发作，顿时市面上打着“摩涅莫绪涅”的招牌流通的乱七八糟的药物多了十几倍，不少组织趁机贩毒，当时很让ＤＤ忙碌了一阵。
　　ε型神经元Prp是导致ATM的元凶，这是一类蛋白质颗粒，古老的叫法把它们称之为朊病毒。不过这其实并不正确，因为这类致病因子只是一种蛋白质颗粒，不含核酸这类遗传信息，并不属于病毒这一大类，所以更准确一点的叫法是“朊毒体”。ＡＴＭ这病ＤＤ自己也得了，他的状况不算严重，不过这种头痛也断断续续持续了两三个月，后来针对这种头痛，榛桐生物制药公司联合斯坦福大学，迅速推出了特效止痛药许普诺斯，据说许普诺斯的研发薇拉也参与了，而榛桐公司作为合资跨国公司，创始人正是薇拉的祖父。
　　他依旧记得第一次去薇拉在圣约翰逊大道的房子拜访时，在薇拉书房里看到的薇拉全家照。薇拉没有什么把各种照片海报什么的往墙上贴的习惯，她的书房里干干净净，桌上只放了这个朴素的木头相框，和一只精致的沙漏。照片里的薇拉还十分年幼，似乎只有十二三岁大，她的母亲舒恢然有四分之一德国血统，是著名的小提琴家与作曲家，虽然世人更熟知的是她的另一个名字——瓦尔达·舒尔茨（Walda Schulz），她穿着一身紫色长裙，长发披肩，神情肃穆地盯着镜头；而她的父亲栗漆山博士则是百分百的中国人，那是个身材壮实的男人，笑得格外开心，戴着一副猫头鹰一样呲着毛的宽边眼镜，一只手搂着妻子，另一只手则在揉乱薇拉的头发。在他们一家身后，站着薇拉的叔叔，外公外婆与爷爷奶奶，全家人都在笑，小薇拉左手伸去头上按住在自己脑袋上捣乱的父亲的手，右手抱着一只小白猫，对着镜头露出一个大方温柔的古典微笑。他们站在几株雪松下，很明显拍摄场地就是在这栋房子的后院里。
　　DD自从女儿孜孜出走后，已经不太能看这种洋溢着幸福美满的合家照了。他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挪开，薇拉注意到了他的这个举动，发现他看的是这张照片，也盯着照片看了一阵，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基因实在是很奇妙的东西。ＤＤ想。薇拉明显长得更像父亲，但她的气质却与那个和蔼欢快的中年男人一点都不像。从气质上说，或者从盯着人看的那种眼神里透出来的，是与她母亲一模一样的偏执与疯狂。他从来就不怕别人的眼神，通常来说是别人更怕他，别人几乎不愿意盯着他的眼睛说话，但薇拉一直如此，只要有可能，她便直盯着他的眼睛说话。
　　当时伊凡是第一次来这里，还没有患上急性白血病，纵使是个早熟的孩子，第一次去这样像城堡般的别墅，发现后院里甚至有一个大得可以划船的人工湖与一座温室时，还是惊讶得叫了一句。很快，他就开始在这座大房子中探索起来。
　　他穿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在明媚的日光下朝那温室跑过去，差点撞倒在整理草坪上的自动修剪机器人的一个家政人员。他灵巧地从那个修剪机器人身上跳过去，掠过家政小哥想要扶他的手，掀开温室门。
　　哪怕DD不赞成让薇拉收养任何孩子，但审核是否有收养资格的是领养之家，他并没有提出意见的机会。在他的印象里，伊凡是个有点胆怯的害羞孩子，每次与他交谈都小小声，很少露出如此开心的笑容，更别提做出这样符合他年龄的孩子气举动了。
　　但薇拉很明显不愿意让他在房子里随意走动，与ＤＤ在书房里只谈了不过三分钟话，也是一半身子门里一半身子门外地站在书房门口，随时注意着伊凡的一举一动。ＤＤ注意到这间大别墅的很多门都锁着，尤其是通往地下室的门，材质与生物信息验证锁乍一看去，与国安局机密档案库的门一模一样。
　　他隐隐约约感觉，住在这座房子里的，不止有一个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