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我的头上长着角

5、第二章 魔鬼

　　2.2
　　“薇拉·栗，出生于2022年4月22日，2060年5月搬入加利福尼亚州帕罗奥图圣约翰逊大道78号，目前居住地仍为该处。2061年6月7日，于嘉树领养之家正式收养伊凡。这是当时栗女士收养伊凡的手续文件原件，以及在领养之家时伊凡接受的全部体检的健康报告的原件。嘉树领养之家每半年会对所有14岁以下的儿童进行一次体检，伊凡在两年内的体检报告书全部在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医生给出的健康意见——十分健康。”
　　法庭内座无虚席，被告席上垂头坐着一位裹着深褐色披肩的女人，从DD坐着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坚毅的鼻梁与微微抿着的嘴角。与他记忆中的薇拉明显不同，今天的薇拉用一卷厚羊毛披肩把所有的棱角都裹了起来，她的头发微微散着垂在肩上，带着点自然卷，看起来竟有些蓬乱，而以往她永远是紧紧地将头发梳成一个扁髻，不允许有一丝碎发垂落到她的额角。她身边坐着一位穿深蓝色条纹西装的律师，DD看了一眼那律师就把眼光挪走了：一个愣头青，连西装都是千篇一律的律师事务所最常见款。这不是薇拉自己的律师，而是政府指派的律师。
　　怎么，栗博士是觉得区区这件案子用不着动用自己的律师，还是她就想单纯看个菜鸟律师的笑话，甚至是——她想自己辩护？
　　伊凡进入嘉树领养之家时，DD已经在那里做义工了，在他的印象里，这孩子虽然不至于壮实到完全没个小病小痛，倒也确实健康，虽然身高在同龄孩子中偏低，医生解释说或许是与之前的中毒有关，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需要格外留意的情况。
　　事情在伊凡进入薇拉家两周后，急剧直下。伊凡查出患有急性白血病，在后续治疗中又被查出患有脑瘤与遗传性骨骼肌发育不全。从那次之后，DD就再没见过伊凡从轮椅上站起来。
　　一个优质A级胚胎，在世上过了十年快快乐乐蹦蹦跳跳的健康日子，怎么说病就病，甚至还患上了遗传性疾病呢？
　　DD的定时拜访需要卡在薇拉带孩子去医院做检查的间隙中，甚至有一次拜访因为伊凡病得太过严重，他只能直接去医院完成拜访。那时薇拉正盯着医院出具的基因检测报告皱眉，对DD的询问都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对于体细胞的基因检测只是片面的，我要求重新进行一次基因检测，这次不能只检测体细胞与血液细胞，我希望能检测脊髓干细胞，胸腺细胞与脑细胞的基因序列，一定要快。”
　　“栗博士，这三种细胞的抽取都属于微创手术，伊凡目前身体状况很差，同时进行三项微创手术不太可取。况且您也知道，除了嵌合体外，其他所有生物体的基因序列都是一致的，再做其他细胞的基因检测是没有必要的。”与薇拉交谈的女士有一张亚洲面孔，似乎是菲律宾人，个头娇小，尽管她神情严肃干练，但身高上被薇拉足足压了一头，看上去简直像在与巨人争辩。
　　“不能排除他是嵌合体的可能。”薇拉坚持，“所有的情况都要考虑到，医生。”
　　“进行不必要的细胞提取对病人也是一种伤害。”
　　“这仅仅是微创手术，医生。”薇拉晃了晃头，对于医生的劝告不置可否，“我相信你们护士的技术，但如果忽略了这种细微可能，伊凡会由于误诊而遭受更大的伤害。”薇拉抬眼看向监护室中的孩子，淡蓝色儿童病房中，卡通被单下覆盖的那具小小躯体正在沉睡，一个穿着淡粉色护工背心的护工正弯腰在床边仔细调整监护伊凡心跳与血压等各项指标的设备，现在医院基本不雇佣护工，都是采用看护机械完成基础看护工作，只有儿童医院才会雇佣真人。“他有可能只是在体细胞基因表达上产生了问题，而并非真正的基因问题。”
　　娇小女医生摇了摇头，似乎叹了一声气。DD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怎么了？”
　　如果只是急性白血病的话，只需要简单的靶向细胞修正就可治愈，并不算什么特别严重的大病，不过从监护室中盯着脑电波和脑压监控仪的医生的紧张神情看，似乎伊凡的病比薇拉告诉他的要更重。
　　“基因检测显示出他有三处基因序列的不正常结构，有可能带有严重基因疾病，栗博士似乎不相信这份报告，要求我们再进行检测。”
　　不可能。这是DD的第一个念头。暖房儿不可能出现明显基因疾病，这种胚胎在一开始就会被毙掉，不对，带有这种明显致病基因的生殖细胞都不可能被筛选出来。
　　“伊凡现在怎么样了？”他一边试图去看懂那份报告，一边开口询问医生。
　　女医生还没回答，薇拉已经抢先开口：“非常糟糕，他之前就说自己犯恶心，后来开始头痛，担心由于这是靶向治疗的副作用，我没敢给他吃止痛药，直接带他来了医院，检查出有脑垂体瘤，血液与体细胞基因检测也不正常。”
　　她看向DD，哪怕眼底都是血丝，看上去起码熬了三个通宵，她的目光依旧镇定而清醒：“多兰先生，根据这份基因报告，他的三处不正常结构可能导致骨骼肌发育不良，恶心呕吐，以及对糖类代谢的不正常反应。简而言之，他有可能会经常摔跤，出现呕吐，腹泻等类似消化不良的现象，还会出现皮疹，荨麻疹等类似过敏反应，甚至很可能经常高烧。”她拍拍手中的报告书，语气尖刻：
　　“伊凡之前从来没有表现出这些问题吗？摔跤跌倒，呕吐腹泻这些，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孩子的小病小痛，伊凡本来就话不多，他之前从来没有跟你们说过他不舒服吗？他有没有可能这几年来，不舒服的时候，都在自己忍着？”
　　DD回答不上来。他只是一个义工与联络人，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领养之家中照看孩子。况且，哪怕是再优秀的福利院，对于儿童的照顾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孩子摔跤跌倒，拉肚子或者呕吐都是小事，哪怕偶尔发烧也会认为只是着凉或流感，他真的不能确定伊凡是否确实忍受过病痛。
　　仔细想来，大概就是从那一次医院见面，他看见憔悴的薇拉站在监护室外紧盯伊凡的神情，开始坚定了自己对薇拉的直觉认定。当时他的内心尖叫着咆哮的，是一个哪怕如今依旧不可动摇的念头：
　　这女人给孩子下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