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我的头上长着角

4、第二章 魔鬼

　　老想作恶却总是把善促成，我便是这种力量的一部分。
　　——歌德《浮士德》

　　2.1
　　伊凡还在领养之家的时候，就是个特别特殊的孩子。
　　在他进入领养之家时的档案中，他出生于2049年6月6日，是中国人，有个大气的中文名叫周翼翔。他原本并不是孤儿，原生家庭的条件不差，从幼儿园起上的就是国际学校，伊凡是他的英文名。进入领养之家之后，他似乎对自己的中文名格外介意，只要有人叫他这个名字，他就会陷入惊恐发作般的尖叫中，无论怎样老练的护工与心理治疗师都无法赤手空拳地让他平静下来，所以后来在他的档案中，“周翼翔”这个名字就被拿掉了，只剩下了Evan。
　　伊凡是“嘉树基金会”救助的许多遭受过严重创伤事件，患有重度PTSD的孩子之一，不过由于某些缘故，他在领养之家中接受的心理治疗特别频繁，对他的治疗还一度被写成论文，前前后后有七八位儿童心理学家与精神治疗师对他进行过会诊。这孩子有一双特别大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清澈见底，或许是因为在进入领养之家之前所受的教育比较好，也或许是他经历的事情格外可怕，在一众孩子之中，他显得早熟与乖巧，话很少，与其他孩子之间的关系也若即若离，面对义工们与不时前来拜访的一些金融家、政客与想要收养孩子的夫妇们，他的态度也较为疏离，总是一个人默默躲在角落里捧着护眼平板刷来刷去。他对人并不躲闪，却也不亲密，偶尔显示出孩子气的一面，却总很快收敛起来，目光与言语中带着点滴防备与警惕，令人心疼。
　　童典作为“嘉树基金会”的创始人，对遭受了严重心理创伤的伊凡小朋友格外关照，她搂着伊凡，长眉紧锁的双眼中透出对未来的殷切关怀，看着雾气朦胧的窗外被阴云遮掩的阳光，这张拥有伦勃朗油画般光影的照片还上了当年的《人物》与《财经》杂志。
　　“嘉树基金会”旗下的领养之家中，有严重心理疾病与严重智力障碍的孩子占了一大半，这个基金会本意就是为了救助患有精神疾病与发育障碍的儿童与青少年而成立的，领养之家中多得是因智力障碍被抛弃的孩子，以及遭受重大创伤而流落在外的孤儿。这些孤儿里有的出生在战火纷飞的中东，也有的出生在仅与城中心一街之隔的棚户区，他们有的因不堪家庭暴力与性侵从家中出走，也有的是被警方或其他政府机构救助，家中剩余的亲戚或许是个吸毒的娘，或许是个拉皮条的爹，更或者是被卷入什么恶性事件，所有人被爆头或抹了脖子，而这仅剩的孩子或许是把自己藏进碗柜幸免于难，也或许是被歹徒杀得不够彻底。这些孩子有着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不幸人生，而“嘉树基金会”是他们唯一的救赎。
　　相比这些从小就活在泥淖中的孩子而言，伊凡自出生后，不对，应该是自成为胚胎后的人生就一帆风顺。他是通过体外生殖产业诞生的暖房儿，经历过仔细的基因筛选，是个无论在智力上还是在身体上都十分优秀的健康A级胚胎。基因工程在分子层面上的飞速发展，早就能熟练地将致病基因一一敲除筛出，甚至直接修复某些携带有遗传疾病或影响精神稳定性的基因，针对基因层面的表达可以在这个孩子还是一个受精卵时，便预测出他未来能长什么样，大概有多高，智力如何，会对什么领域和工作感兴趣，以及永远不会得哪些疾病。
　　他应当有着无比幸福的童年，顺顺利利地长大，带着他的优质基因成为一个乐观开朗又聪明的年轻人，选择自己感兴趣的领域 ，成长为一个哪怕对人类发展没有多少助力，起码也能充实美满地度过自己一生的健康人。
　　然而命运不会只给人好运，哪怕是这种经过精挑细选的人生也无例外。2058年，父亲在家中意外跌落楼梯，摔断了脖子，送去医院不久后就宣告不治身亡。伊凡失去了父亲，与母亲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
　　若只是这样一次打击倒也罢了，凭借着高昂的意外身故保险，伊凡和他的母亲也能生活得十分幸福。他本来就是经过重重基因挑选出来的孩子，就连他的基因也在保证他能快速从低落情绪中恢复，拥有杰出的情绪调节能力，抗压力性与抗焦虑性也远高于普通人。他的生活依旧会洋溢着发自内心的乐观与快乐的。
　　命运是不肯放过任何有可能滑落悲惨深渊中的人的，哪怕他拥有优良的基因也不能例外。父亲去世的第二年，他全家人死于食物中毒。警方调查后判定，这是一次因老人误操作网购导致的意外。伊凡在一个晚上失去了自己的外公外婆，三天后，母亲抢救失败也追随双亲而去，抛下了她在世界上的唯一骨肉。伊凡自己也有中度中毒，母亲去世时他意识仍清醒，看着医生们从他母亲的身上解下各种抢救仪器。
　　他康复后接受了“嘉树基金会”的救助，进入领养之家，半年后曾经被短暂领养过一次，准确来说，那次的领养家庭其实只签订了寄养协议而并非领养协议，寄养还没四个月，领养家庭内部出现了问题，养父退回了伊凡。他重新回到领养之家，不过两个月，薇拉就对他产生了兴趣，提出想要领养他。这次，他们对薇拉的领养资格进行了严格的审查，审查几乎用了一年时间，但她顺利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