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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新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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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人类不会再度被新疾病击垮。他们有经验了。
三十年前新环病大流行的伤疤还在隐隐作痛,但更多人出生在美好温柔的新世界里,2030年起,在严格医学监督下的体外生殖产业诞生,采用体外人工子宫进行胚胎培育与基因筛选,想要孩子的单身人士可选择采用自身基因进行培育或采用公共基因培育,这代基因良好的婴儿被称为“暖房儿”,他们一出生就拥有最好的福利,在各种优质教育与医疗资源中长大,对人类抱有无比的爱心与热忱,相信这种新型流行疾病即使会短时间打压经济与社会秩序,但很快就能在有效疫苗与特效药的双重封锁中销声匿迹,这只不过是人类历史上一次曲折前进罢了。
与“暖房儿”的乐观心态不同,“最后一代”们陷入极端恐慌中,三十年前的噩梦来袭,他们很快建立了自己的防御系统与抗疫政策,将自己严密地防护起来。“暖房儿”与“最后一代”几乎选择了完全对立的防护路线,对于疾病认知与公众健康政策的看法也截然不同。这场拉锯战直至科学家们正式更名这场流行疾病都还没结束,时至今日,DD都能从他们的行为举止与打扮上分辨出哪些人是真真正正经历过那场浩劫的“最后一代”,哪些人只是单纯因为瞧不起“暖房儿”们的轻佻举动与对疾病的轻视态度而选择了采取保守严格的防护措施。
其实,DD自己都时不时感慨人类的韧性,说得好听是韧性,DD私下里更愿意称之为是健忘。他的工作依旧照旧,只不过由FBI调职去了国安局,曾经一度追踪“灯塔”组织的任务也移交他人,他的工作则主要负责恐怖组织与极端宗教组织,由于那个十三岁就离家出走的女儿,他额外参加了许多与青少年犯罪相关的工作,闲暇时间也会在儿童福利机构中做做义工。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希望通过国际儿童福利机构来探寻到女儿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了。
离开庭时间尚有半小时,薇拉还没有出现。但他相信她一定会出现。
人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这样的好戏了。他们等待这场开庭已经等了很久。在正式开庭之前,法院门口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发传单的“达尔文方舟”组织被警察连哄带劝地带离现场后,又来了几位穿着亚麻长袍,手握荆条鞭打自己的“鞭笞派”,宣扬世界末日的到来,人类只有苦修才能得以解脱。这群“鞭笞派”的呼声很快被抗议政府消极举措的自由人权派压倒,他们一边怒斥政府在ATM疾病流行期间未出台任何有效降低民众痛苦的举措,疫苗毫无保护能力,特效药研发迟缓,一边讥讽为了结束疾病大流行而给疾病改名的行为。广场上的积雪被人群踏得一点都不剩,主角还未出场,人们已经自发演出了好几场闹剧,甚至有不少自媒体索性先直播一波广场上的各种行为艺术。
他们似乎忘了,他们是聚集到这儿来,看法律审判一个心肠毒辣,手段残忍的养母。这女人在刚刚收养那位身世悲惨的孤儿时,曾被“嘉树基金会”与国际儿童福利基金会共同报道,称她为“博爱的母亲”。
作为老探员,DD拥有那种对罪犯与邪恶的直觉。有一类智商极高,共情能力极低,同情心与同理心近乎于零的精英人群,古老的心理学人格理论将他们划分成“高功能反社会人格”,或者称之为Psychopath。他在“嘉树基金会”旗下的儿童救助之家做义工时,见到过薇拉,只是短短一瞥,他就从这女人身上看到了这类人群的典型。那女人有一双睿智的褐色眼睛,身材高大,看人的时候总是直视对方的双眼,似乎十分真诚,可他相信,那女人是绝不可能主动去关心任何人的,她来这种儿童救助之家,对每个孩子与工作人员微笑,更像是在羊圈中闲庭信步的野狼,在视察自己的晚餐。
因此后来他知道薇拉主动要收养伊凡(Evan)时,主动担任起了伊凡的联络人。联络人负责帮助被领养儿童融入新家庭,也负责在儿童与负责儿童福利的国际儿童健康与安全保障协会之间互相递话,如果联络人发觉被领养儿童在新家受到任何虐待与忽视,他们都有权立刻暂停该儿童的领养关系,将儿童安置到新的暂住家庭或福利机构中,并上报给国际儿童健康与安全保障协会,由他们来决定是否对该监护人进行起诉。
作为联络人,他需要定期去领养人家里对儿童与家长进行访问。这种调查访问在儿童被收养的头一年内会进行四次,之后便逐渐拉长期限,每半年一次,三年后放缓为一年一次,直至被领养儿童成年。由于对薇拉产生的直觉,在伊凡融入新家一年后,他还依旧维持了每两个月去看望一次的频率,薇拉对他保持了基本的礼貌,对他提出的问题也几乎有问必答。四年了,他拜访那栋坐落在一排雪松之下的房子的次数,比他回自己家的次数还要多。
他没有掌握到任何实质上的薇拉犯有虐待儿童罪的证据,甚至,他所见到的事实与他的猜测相反,薇拉对伊凡很好,十分关心,她提供给伊凡的照顾无微不至,倾尽全力,甚至连巨额治病开销都毫不吝啬,这与他起初认知的那种女人截然不同。他只能揣着自己犹疑的猜测,将收集到的一切资料尽数上交给国际儿童健康与安全保障协会。
“这是一位对领养儿童进行了全方位照看与养育的监护人,她与孩子都遇到了许多困难,但她没有放弃这个孩子。她对孩子负了责,但她或许对这个孩子并非怀有那种崇高的来自生物本能的母爱。对于这种母爱,我们无法苛求一个非生物学意义上的母亲完全做到。”
终于,DD提交给儿童保障协会的意见报告书中如此写道。天晓得他在敲下最后一个单词时费了多大劲,又是如何挣扎着将这份客观得几乎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报告书发送给协会负责人的。
协会收下了他的这份报告书,随之根据他往年提供的材料,决定派DD告知薇拉,请她让渡对伊凡的监护权,伊凡不能继续接受她的照顾,她也需于三个自然月内接受儿童保障协会的调查,如果她拒绝交出伊凡,协会将考虑对她进行起诉,并上报给国际人权保障委员会,对薇拉强制执行监护权剥夺。
他并非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份指派。协会的判定其实有违他的行为准则,在他前去薇拉家告知这一消息时,他曾无比期盼伊凡本人拒绝离开薇拉。如果孩子表现出对寄养家庭的无比眷恋,DD就能够以此为原因向协会提出撤销“让渡监护权”的决定。因此他并未采取寻常的针对带离受虐待儿童的措施,找个借口分离薇拉与孩子,而是当着薇拉的面告知了协会对她的不公判定。
他希望他所分析出的一切,是真正的真相。
然而这次拜访推翻了他所有的疑虑。薇拉表现得相当激动,甚至一度情绪失控,而伊凡对于照顾自己四年的养母毫无眷恋,一听到DD来带他走,恨不得立即就站起来随他离开。伊凡的表现实在不像是惯常的受虐待儿童的表现,然而薇拉的行为举止也很难让DD认定她真的无罪。
他为自己曾以为对薇拉有所误解而产生的歉意感到恶心,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伊凡从薇拉身边带走。
最终,他成功了。伊凡去到儿童保障协会直属的救助中心后的一周内,根据最新获得的证据,协会认定薇拉涉嫌虐待,案子移交国际人权保障委员会,申请对薇拉进行逮捕。与此同时,媒体盯上了这个案子,伊凡与薇拉的身份都不同于寻常人,从警方与人权委员会发言人中的只言片语里透露出的消息顿时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审判薇拉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她的保释金也部分因舆论缘故而提高了不少。
DD知道,这笔保释金对于薇拉而言,九牛一毛罢了,甚至可能还不如她给伊凡配的那辆轮椅的十分之一。她大大方方把保释金一交,在DD的注视中离开拘留处,回到她装点得如同城堡般的别墅中,离别时甚至不忘向他行礼问好,叮嘱他记得自己的义务。她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叼走羊羔的恶狼,而他空握牧羊人的皮鞭,第一次体会到了他为之捍卫了一辈子的程序正义的无力。
他坚信,这女人绝对有罪。他也知道,这女人只要她想,她绝对可以将自己的罪恶洗刷得干干净净。此时,他只能寄希望于法律的公正,这种公正或许会让他对于自己的厌恶稍微削减那么一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