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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六章 魔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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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2065年12月21日。第二次庭审。
尽管临近圣诞,但旧金山湾区法院依旧没有半点节日气氛,只有转过整条街道,才能听见一成不变的圣诞颂歌,看见五彩缤纷的闪烁圣诞树。这次庭审依旧吸引来了众多记者,DD蹲守在自己的吉普车里,看到薇拉开着自己的车停在了几个街区之外,然后缓步走了过来。
她裹着的还是上次庭审时的那条披肩,只是里面穿了一身黑色的长裤套装,头发依旧披在肩上,这使得她看起来更阴沉了。在法院门口的记者见到她独自走来,开始对她围追堵截,不过在那些媒体们真正拦截到她之前,安保人员已经礼貌地护送她上了台阶。尽管如此,记者们还是吼叫出了自己的问题:
“你能谈谈收养伊凡的真正原因吗!”
“栗博士,有传言认为你收买了儿童医院的医护人员,好让他们不要出庭替公诉方作证,你怎样看待这个传闻?”
“你为何要特意保存四年前的基因检测样本?是否当时你就知道自己将会因为伊凡的事情受到起诉?”
“栗女士,你是否对你的养女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薇拉要消失在法院大门背后的身影停住了,她回头盯着那个提出这个问题的记者,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姑娘,被她的眼光一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就在薇拉慢慢将眼光从记者身上挪开,开始在周围的人群里寻找DD时,又有一个男生勇敢地冲了上来:
“薇拉,你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伊凡了,你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薇拉止住了驱赶记者的安保人员,直面那男生走了出来。周围的记者都下意识散开,只有那男生依旧不依不饶:
“作为他的养母,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有。”薇拉瞬间换了一张泫然欲泣的脸,“我很想他。伊凡,如果你能看到这些,我想告诉你,我永远爱你,我愿意陪你面对一切苦难和疾病,我们现在正经历的分离就也属于这苦难的一部分。我还想告诉正在照顾他的人,谢谢你替我照顾他,替我承担起了一个母亲的责任,但既然如此,就请务必替我照顾好他,这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应得的。”
薇拉话音刚落,安保人员就立刻护送她进入了法庭,记者们炸开了锅。
“根据2061年基因检测样本再次送检结果,该样本确实存在三处罕见基因缺陷,可导致先天性骨骼肌发育不良,周期性呕吐综合症,先天糖基化障碍这三种基因疾病。该结果与2061年的医疗病历结果一致,儿童医院对于伊凡的诊断没有任何错误。”法庭上,西装笔挺的年轻律师滕思特器宇轩昂,他都没看稿子就顺利地背出了一篇长篇大论,证明对于伊凡的一切医疗行为与看护行为的出发点都是完全科学且合理的。
DD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在场旁听的众人也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公诉人明显知道,在这个无可撼动的检测结论上纠结无益他的立场,所以他很快向法官申请进行证据展现。
那是一段曾被部分公布的录音,就是伊凡在2065年向DD请求带他离开薇拉时的电话录音。
“我没有病!我根本没有病!那个女人,都是她编的!自从一开始白血病时,就都是她编的……”伊凡语速极快,一开始声音很小,逐渐开始大声起来,“我根本没有病!我能自己吃饭,也能自己走路,我晒太阳不会过敏,我也不会吹着风就打喷嚏,是她一直不让我走路不让我吃饭!她编出了那么多病出来吓我,说我如果自己走路就会摔断骨头,又说我病没好,如果吃了别的东西就会死,都是她编的!”
孩子的声音越来越激烈,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自己没病,一切都是薇拉骗他的。在控诉声中,DD试图插话都显得格外费力。
“你说你没有病?但你确实曾经得过急性白血病和恶性脑瘤。”
“那都是她编的!我根本就没病!她在撒谎!她骗你们切开了我的脑子,然后,然后我才真的生病了!我做特别特别可怕的梦,梦里面全都是根本停不下来的噪音,还有光在晃我的眼睛,有人在掐我,我抬不起自己的手脚,有时候又像是一直在游泳,一直在跑!”孩子的声音逐渐带了哭腔,抽噎着,“她切开了我的脑子,我根本记不清了,我没病,我没病!”
“孩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噩梦……做梦了……”伊凡的声音低下去,“做梦……我……我梦见有人把我从窗口推下去,我被人捆住手脚动弹不得……全是噩梦,每天我都在做噩梦。”他的声音瞬间又尖锐起来:“但我没病!不是梦!是真的!我很清醒!没病!我一直就可以走路,我也可以吃饭……她在骗你们!”
光听声音就知道,那个孩子已经崩溃了。小孩尖锐的哭叫在法庭中回荡,不少人窃窃私语,面露惧色。
“我一直做噩梦,带我走!带我走!”伊凡还在哭喊着,“我没病!”
DD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在凌晨一点多接到那通电话的,尽管睡眼朦胧,看见打过来的号码是伊凡的号码,他还是立刻清醒了,等到听见伊凡的声音明显不对头,他第一反应就是按下了录音键。
“带我走!求求你,快点带我走!我要离开她!她是个满口谎话的大骗子!”他一会儿说自己没病,一会儿说自己在动过脑瘤手术之后开始生病,一会儿说自己做了噩梦,一会儿说自己很清醒。
“孩子,但医学报告是不可能作假的。我也很抱歉你要经受那么多。”
“他们都说我病了……连你也这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报告上会那么写,但我就是知道,我没病!”
剧烈的呕吐场景在DD脑内回放,他犹豫极了:“但你会剧烈呕吐……那就是病症之一啊,孩子。”
“我不知道!”伊凡开始哭起来,“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解释,但我真的没病,你看,你看,我在走路,我可以走,可以跑!”伊凡索性打开了摄像头,他扶着墙,跌跌撞撞在走,走几步绊一跤。
DD深深叹了口气:“如果你知道你没病,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曾经有过孩子与收养家庭一起装病合谋骗取保险金以及社会捐赠,但DD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薇拉曾经要求过钱,当然,她很有钱,但DD也见过数不清的富豪家庭将亲生孩子作为赚钱工具的,越是富人越是雁过拔毛,一美分的社会捐赠他们都不会放过,但很明显薇拉不属于这种,或者她表现得不属于这种,她不热衷于一切社会采访与媒体报道,曾经那个主治医生胡夫森博士觉得伊凡又可爱又勇敢,甚至为了表明自己不惧怕白血病治疗自己主动剃了光头,想把他立为医院孩子的典范,薇拉都拒绝了,后来由于他病情复杂,也有过不少医生会诊,媒体曾经想追踪报道她这位领养重病孩子的母亲,也被她推掉了。DD觉得她不属于跟孩子一起合谋保险理赔和社会捐赠的人。
“你一直知道我的电话的,我也多次去你家见过你。如果你一直没有生病,为什么你现在才告诉我?”
这个尖锐的问题让伊凡止住了哭泣。“我不知道,我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在梦里,我根本不清醒!她控制了我,你要相信我,是她在控制我!”
四年,整整四年,如果说当初T问询时伊凡与她交道甚短,还无法识破她的手段,但在这整整四年里,DD自问自己,确实是半步也没有离开这个奇妙的家庭。他有伊凡的私人联络方式,薇拉也不制止他直接联系伊凡,虽然细想起来,确实十有八九次,伊凡都没有直接接他的通讯,而薇拉对此的解释是孩子要么在诊疗室,要么睡了,要么刚刚在玩游戏,屏蔽掉了通讯消息。所有的解释都合情合理,而且她毫不避讳当着伊凡的面接DD的通讯,这些与他之前接触过的“控制者”侧写都明显不符。
“来接我,我求求你来接我!她会杀了我的,她会慢慢把我弄死的。”孩子啜泣着喋喋不休,好几次都没喘上气来,把自己呛得咳起来,他立刻捂住嘴弯下腰,生怕声音过大惊动了薇拉,“那女人就是个恶魔,她会弄死我的,求求你了!”
“我想办法。”DD的头脑飞速转着,将所有他见到这一对母子的情形又过了一遍,他与伊凡私下里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少,虽然通常几分钟后薇拉就会赶来,但若是伊凡想要告诉DD他自己没病,所有一切都是薇拉在骗人,完全有这个时间,也有这个能力。若说是薇拉在控制他,那整整四年都顺顺利利进行下去了,为什么伊凡会突然能够摆脱控制,在深夜里给他打了电话?
谜团太多,但首要任务是该录音上传给儿童保障协会联系人,DD半夜将联系人叫醒,确认他们将把录音上报给人权委员会之后,清晨就动身赶去了薇拉家,不出意外得知伊凡半夜急病又进了医院。他焦躁不安地等在医院大厅里,薇拉完全不见人,不知道是知道了伊凡半夜联络了自己,因此想要立刻动手除掉他,还是在谋划什么其他计划,不过,只要人权委员会的批文下来,他就立刻有了强制执行监护权剥夺的权力。
等着我,伊凡。DD在心里为他加油鼓气,坚持住。
然而,人权委员会认为该录音不足以成为证明薇拉对儿童有精神控制或□□行为的证据,不予批准执行监护权强制剥夺,DD收到这个通知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他捏着自己的个人终端,有一瞬间很想狠狠砸在墙上。他反复听着那段录音,试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多兰叔叔,很多时候我都根本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我记不清事情,我总是忘记要对你说的话,薇拉她也不让我插嘴,医生们都根本不听我讲话,我身边没有别人了!如果你不帮我,我会死的,我不想死!我告诉过医生们我没病,但他们都说是我想错了,他们说我精神不清醒,没有判断力,但那不是真的!我是真的没病,你要相信我啊!”
不能排除进行精神操控的可能,DD分析着,但他确信自己每次见到伊凡开口说话时,他都神志清醒。
真的神志清醒吗?
他又一次开始强烈质疑自己的判断。他曾经根据直觉判定薇拉是那种会以恶意与折磨为乐的人,但这个判断错了,或者说,他曾经以为这个判断错了。他站到了恶魔的那方,甚至交上了“她对孩子负了责”这样的报告,将伊凡推入如今万劫不复境地的,是他自己。
他本是孩子的最后一根保险绳,但他腐朽不堪一击就碎。是孩子自己挣脱了恶魔施加在他身上的魔法,在深夜来向他求助。这是他的义务,也是他唯一可以弥补孩子的办法了。
经验教会他要相信自己的直觉,经验也教会他永远不要只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他在这件事上惨败,无论作为一个执法者,还是作为一个保护者,甚至是作为一个父亲,他都彻底惨败。
“多兰先生,作为儿童指定联系人,是您向儿童保障协会提交了报告,其中写道‘这是一位对领养儿童进行了全方位照看与养育的监护人,她与孩子都遇到了许多困难,但她没有放弃这个孩子,她对孩子负了责。’,请问这是您的亲笔吗?” 滕思特在进行证人询问时,依旧前倾着身体,刻意维持着自己的凶猛气势。
“是的。”他最终还是站上证人席,接受交叉问询。
“尽管报告中,您对栗女士的行为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担保,儿童保障协会依旧判定她需要让渡监护权,并且派您去执行该任务?”
“是的。”
“我很疑惑,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您都认为栗女士的行为没有任何问题,但后来您认为栗女士对孩子进行了虐待,是因为那天凌晨伊凡打给您的通讯吗?”
“不完全是。”
“您将该通讯进行了全程录音——当然,这是您的权力——并且提交给了儿童保障协会——当然,这也是您的权力,或者说,这是您的义务——”年轻律师笑了一下,他有一双跟DD虹膜颜色十分接近的灰蓝绿色眸子,只不过那眸子里满是戏谑,“不过,多兰先生,您曾有过两次陪同伊凡就诊的经历,在2062年10月4日,伊凡因强烈呕吐去了急诊,您一同陪同了,是吗?”
“是的。”不快的记忆回荡在脑海里。
“有关这次陪同就诊,您认为栗女士对伊凡的疾病突发状况处理得及时且正确吗?”
“是的。”艰难干涩地开口。
“她有没有做任何让孩子痛苦加剧的事情?”
“没有。”必须这样回答,哪怕……哪怕这女人确实对孩子做了什么,但必须这样回答。哪怕身后旁听者们开始议论纷纷,他知道许多人的目光想把他打成筛子,他也必须这样回答。
“尽管如此,您现在依旧认为栗女士对孩子有诸多不当操作,让您产生这种观点的,是因为孩子在半夜的这通电话?”
“不完全是,我其实一直就心有怀疑,我一直就无法相信栗女士。向儿童保障协会提交的报告只是我当时对情况的认知,但人的观点不可能是永久不变的。”
“当然,您是一位非常有良心的公职人员,但您于2065年8月21日提交了这份证明了您对栗女士的行为没有任何异议的报告,此后两周内,您就因伊凡这通明显神志不清的电话改变了自己的立场——”
“反对。”公诉人诺安先生今日穿着墨黑缀银边的西装,一头白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这还是他第一次举手反对,“被告方律师诱导提问,且曲解证据。”
“反对有效。”
“好吧,看来再冷静的人也有可能被误导。”滕思特赶着在公诉人再次举手之前转移话题,“我没有其他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