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我的头上长着角

22、第五章 潘多拉之匣

　　5.6
　　又过了一周，或许是五天，也有可能是十天，她记不太清楚，只记得窗外的阳光渐渐开始热烈起来，薇拉这段时间来的次数好像不多，玛依拉猜测她也有自己的事情。尽管薇拉之前一直说要给她弄一辆轮椅，但直到现在也没给她弄来，这天早上，她匆匆进来给她抽了一管血就走了，现在她试着把自己挪下床，才刚刚挪出去半个身子，智能管家就直接问她是不是要去洗手间，直接操控床边的机械手，给她弹出了便器。玛依拉十分无语，解释说自己想去窗边看看，护理床识别了这条语音信息，自动滑到了窗边。
　　窗外是一个不大的小花园，种满了花，角落里还有间小温室。
　　她又试了试命令智能管家把床推出门，收到了拒绝——您没有此项权限。
　　或许是薇拉离开前的命令设置，智能管家突然说：“如果您想打发时间，可以考虑阅读或者听音乐。”机械手沿着天花板上铺设的轨道滑动，在一间大柜子面前停下，替她拉开了柜门，“这里的书您可以随意阅读，显示屏上也为您提供了各种音乐。”
　　玛依拉看着那些书，惊讶地睁大了眼。那是许多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书，有一些很明显很旧了，除了英语与法语，还有德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日语和中文，林林总总，许多文字她几乎都不曾见过。她好奇地抽出一本封面上有漂亮的蘑菇、小鸟、小兔子还有树林的书，念出了上面的书名——《格林兄弟的童话故事集》。
　　那天，她沉浸在这本书里，直到智能管家将午饭推到她面前，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看了整整两个小时，房间里放着轻柔的音乐，很明显，是智能管家帮她放的。
　　“这些书，都是她的吗？”她好奇地问，在福利院时，那儿也有类似这种AI，不过他们称呼为“辅助系统”，没有这样智能，还会帮人放个音乐。
　　“抱歉，薇拉不允许我向您透露她的信息。不过，如果您想知道，可以亲自问她。”与他们的“辅助系统”的纯电子合成音相比，这个AI的声音柔和悦耳多了，像一个年轻男孩在对她说话，“请问您需要我喂您吗？”
　　玛依拉赶忙拒绝，薇拉之前一直坚持要喂她，但她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却又不敢拒绝，现在面对AI，总算能说出口了。
　　她自己在房间里过了平静虽有趣的一天。那柜子里的书有很多，比她之前在福利院里，个人平板上所有的书加起来还要多，不，比后来图桑先生送她的那些书加起来还要多。虽然她在那里，基本上看的书都是与课程有关，图桑先生送的书更是清一色的研究著作和论文集，一本小说与童话故事都没有。
　　也是有的。凑巧的是，她确实读过格林童话，虽然只有那么几篇，那还是她在雷克雅未克的时候了，儿童平板里有十来篇童话故事，比如《小红帽》，《拇指姑娘》，《快乐王子》，《木偶奇遇记》，尽管她觉得那些加在故事后面的附加阅读指导十分烦人，却也把这些故事看了又看，因为除此之外实在是没有多少其他轻松愉快的阅读材料了。后来到了爱丁堡，阅读课上读的书基本上都是厚重的社会学，不再有这种“哄小孩子的玩意”——这句话是专门负责监督他们吃饭的嬷嬷说的，那嬷嬷还说——你们还是多读读四福音书吧。
　　不过，那时他们的阅读室里还是会定期添入一些书本，努力找找的话，还是能看到几本通俗小说或人物传记之类的读物，不过大部分孩子都对此毫无兴趣，因为那些书中描写的故事不属于他们，只有她，哪怕她无法体会到书中角色的日常生活，她也热爱阅读那些文字。很可惜的是，大概到了她十岁时，阅读室就不再进新书了，她只能把那些烂熟于心的故事看了又看。这个情况对她而言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大约半年之后，迈克就攻破了他们儿童平板的上网保护墙，她本想能找几本书看，却发现所有的在线阅读和下载都只能试读，想要读完必须付费。他们是有零花钱的，但没有账户，虽然迈克大大咧咧说不过几个钱，他可以想办法找个账户盗刷一下，但凯西和她都坚决反对，最后迈克也只好罢手。
　　因此她对于那一柜子书简直爱不释手。下午，她花了些时间查看那里都有些什么书，除了几套童话，一大堆她曾经只听说过作家名字的小说之外，还有一些旅游图册，菜谱，博物馆藏品品鉴，博物学，名人传记，乐谱，画册等等，各种语言满满当当塞了一柜子，令她更为惊讶的是，竟然还有相当多的诗集。光是看每本书的标题，她就度过了一下午，直到AI提醒她，她应当躺回床上去休息，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书。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摸过这么多书。她握着一本书睡着了，直到薇拉走进房间端来晚饭，她才醒了过来。
　　薇拉捡起她搭在胸口的书，眼神一瞬间亮了：“你在读《失乐园》？”
　　“没有，我睡着了。”
　　“你喜欢读诗？”
　　“不，我没有读过诗。”
　　“没读过诗？”薇拉惊讶地看着她。
　　“没读过。”她莫名觉得自己好像有罪，“我们从来没有读过诗。”
　　“一首诗也没有，就连艾米丽?狄金森的《篱笆那边》也没有读过吗？”
　　“没有。”
　　“A picsába!”薇拉脱口而出一句脏话，好在玛依拉并不是兔子。
　　“这首也没有读过。”玛依拉认真回答。
　　有一瞬间薇拉的表情似乎想放声大笑，但很快她又把笑憋回去了，她一屁股在床边坐下，举起勺子挖了一勺鸡蛋羹。“先吃饭，张嘴。”她不由分说地说。
　　薇拉今天心情很好。她去工作之前给玛依拉抽了一管血去做肝肾功能化验，得到的结果令她非常惊讶——不知到底是哪个药起效了，玛依拉的肝肾功能竟然在逐步恢复，如果持续转好，很可能根本不需要肝肾移植。她心情一好，在实验室都没怎么骂人，卡着点下班，路过花店时还给小玛买了一束花，不过等花买好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玛依拉的免疫系统依旧在薄弱期，不知她是否有花粉过敏，这束花还是先不要直接送给她的好。
　　她喂完饭，还变魔术一般掏出一块果汁软糖，放在玛依拉的手心里。那是块星星样的软糖，淡绿色，透亮可爱，带着青涩的苹果香气，她从没吃过。等她吃完，薇拉就喜气洋洋地开口：
　　“你真的特别棒。”
　　玛依拉愣了一下。
　　“我今天去拿了你的血检报告，你的肝肾功能都在恢复，如果能持续转好，很可能你不需要做肝肾移植手术。”她点开自己的平板，盯着上面的检查报告，把数值报给她听，“不过现在免疫还是不太好，所以你要多吃多睡才行。等免疫数值恢复，就可以带你去安假牙。”
　　玛依拉不是很在意牙，她更想要假肢或者轮椅，但她开不了口。她看着薇拉眉飞色舞继续说：
　　“你真的太厉害了，我们都想不通为什么你能自己恢复，他们说可能是哪种药正好起了作用，我说不太可能，完全就是因为你，你就是一个奇迹。当初他们说你醒不过来，后来照样不是醒了嘛。”
　　玛依拉有点不知所措，她想要亲眼看一眼报告。
　　“我……我能自己看看吗？”她小声说。
　　“可以啊。”薇拉愣了愣，但很快就把自己的平板递给她，并且向她解释每一项代号指的是什么，又简单解释了项目名称含义。很快她们读完了一页肾功能报告，一页肝功能报告，一页血常规和一页免疫功能报告，玛依拉的手指不小心往下划了一下，又出现了一页报告书。
　　她被那硕大的SMTS刺痛了眼，迅速往下扫去，PY-40.2 抗体：Positive（阳性），PY-40.2核酸定量：7.35E+05。
　　她的心狠狠往下一沉。尽管其实她已经从自己的身体反应上猜测出，自己很可能已经感染了，但这份报告真正地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
　　她迅速地回忆了一遍薇拉与她相处时候的所有场景，帮她摘胃管和抽血时薇拉都戴了手套，但后来帮她检查牙齿时都是裸手，她仔细想了想，薇拉那时的手上好像没有伤口。应该不至于传染，她想，薇拉自己也是医生，她肯定会注意。她还想继续往下面滑动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报告，平板却被薇拉抽走了。
　　薇拉没有发觉她低落下去的目光，不停欢天喜地地说着她有多厉害，以及提醒她一定要继续按时吃药。她将四五种药片装在盒盖里，递到小桌板上，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在玛依拉把那一盖子药吞下去后，她转身出了门，把那束花捧上了楼。她满心欢喜，总想让玛依拉能看一看花，但转了好几个圈，她都没找到能让玛依拉从房中直接能看到花的角度，只好掏出终端拍了几张照片。
　　“我给你买了花。”她推开门就说，“只是现在担心你花粉过敏，我没有拿进来。我拍了照片，你先看看，以后等你好了，我天天给你买花。”
　　她把屏幕举起，伸到玛依拉眼前。屏幕上一束开得正热烈的鲜花，红红白白，看得她心惊胆战。她一转头，看见捧着屏幕的薇拉的手，不知是不是被花茎划到，她的手指上有一条伤口，微微渗血。
　　玛依拉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身子，薇拉觉察到她这个反应，莫名其妙。
　　“花你也怕？”她放下个人终端，就来摸她的脸，蹭她的耳朵，“总有一天你会习惯的。”
　　玛依拉躲过她的手：“你手上有伤口，别碰我。”
　　薇拉盯着她。
　　“我有SMTS，你手上有伤口。”
　　“这一点伤口碍什么事了，你舔两下都染不上。”薇拉继续伸手，突然顿住，“你知道SMTS？”
　　“知道。”
　　“你才十六岁，怎么会知道这个？”
　　“我不止16岁了……”
　　薇拉这才想起来，自己根据骨龄判定这孩子16岁，压根没有问过她的年龄。
　　“那你多大？”
　　玛依拉认认真真想了一下年份才回答：“我是2035年出生的。”
　　薇拉突然想到HiH资料上显示的她的年龄，嘀咕了句“没想到还真是啊”，但脸上反而更加高兴：“你都记起来了？以前的事情，都记起来了？”
　　玛依拉看着她的笑容，突然没来由地产生了一股危险感，她迟疑了，摇了摇头。不过薇拉没管这些，只是颇有兴致地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病？”
　　“我老师教过我。”
　　“你上过大学？”
　　“可能算不上大学吧……”
　　“那为什么你的骨龄只有16岁？你能记得，你16岁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吗？”
　　玛依拉沉默了，她确实听福利院里的孩子说过，男孩女孩到了一定年龄，就会去接受一种特殊针剂的注射，他们所有人都注射过，最开始是凯西，过了两年是她，然后第二年是迈克。但这一针注射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困扰，甚至可能还改良了一些他们身体的毛病，比如有人会说一直以来的骨头痛感消失了，脸上的痤疮突然好了不少，但也有姑娘抱怨她们的经期不协调了，或者引发了心跳过速和呼吸急促，甚至有人在注射完的当天晚上就高烧不退，晕厥过去。至于这些，她完全没有体会过，她也问过图桑先生那针针剂到底起什么作用，老先生紧张地看着她，在得知她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之后，激动地一把把她抱住，大声叫着“你是人类的希望”。
　　在她沉默时，薇拉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开始上上下下打量她。玛依拉莫名想起自己被关在那地下室时，也有过这种被人盯着的监视感，只不过她知道那是因为房间里装了摄像头，而她作为“演员”之一，负责在房间里上演真人秀。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将针剂的事情告诉她，薇拉却极其快速地摸了一把她的脸，出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