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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五章 潘多拉之匣 ...

  •   5.5
      “不怕,不怕。”她在这轮抽搐中惊醒,身边有个黑发影子在看着她。她分不太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觉察那黑发影子俯身过来看她,惊恐地往后缩,直到那人的手触碰到她脸上,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安全了,自己不在那里。
      “没有人来找过我吗?”她轻声问薇拉。
      “没有。”
      “连警察也没有?”
      薇拉嗤笑一声:“警察就是些废物。”
      “你不是警察?”
      “我不是警察,你可以叫我薇拉。”薇拉拍拍玛依拉的脸,一把掀开她的被子,玛依拉再次颤抖了一下,却极力克制自己没有后缩。
      “帮你把胃管取了吧。”由于肝肾功能依旧没有恢复,身上连着许多导管,她并没有穿衣服,赤裸的身上留有许多疤痕,淤伤有的已经消退,有的还呈现大块暗红色,此外胳膊上,胸口还有不少烟头烫出的伤疤,她的胃部开了一个瘘口,插着一根管子,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
      “能吃东西了还是尽量吃,这玩意儿靠久了要出问题的。”薇拉用浸了消毒液和麻醉剂的棉球清理那瘘口附近的肌肤,药液冰凉,玛依拉忍不住绷紧了身子。
      “放松。”护理床调整了斜度,将玛依拉的上半身抬起,薇拉摸摸她的腹部,手指带上去扫过她一条条的肋骨,若有若无擦过她的胸。看护床旁边的机械手自动识别了病人的紧张状态,轻轻挪过来,想要代替薇拉进行操作,这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小手术,用机械不过三四分钟就能完成。
      “一边去。”薇拉毫不客气地把机械手赶开,继续涂抹消毒液,她像用刮刀给蛋糕仔细抹平奶油的甜点师傅一样,认认真真在那块皮肤上涂了又涂,擦了又擦,直到五分钟后麻醉剂生效,她伸手敲敲那块皮肤,抬眼看了一眼玛依拉的反应。
      少女不知是难受还是紧张,苍白的面孔泛起一丝红润,双眼紧紧闭着。薇拉见了,玩心大起,故意伸手去摩挲少女左侧没有插着导管的腰,她瘦得髋骨突出,皮下脂肪只有很薄很薄的一层,薇拉用手心轻轻摩挲着那块几乎要刺破皮肤的髋骨,像是摩挲一件珍贵的玉器。她克制着自己的手不往更下方探去,反反复复把玩着腹部突出来的那只小角。玛依拉浑身颤抖,咬紧了牙。
      “紧张什么,你是女的我也是女的。”薇拉的手心很烫,哪怕房间里保持在25度恒温,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很快也凉了下去。她被薇拉的手心一烫,又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薇拉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根导管,又认真地处理起那个瘘口,最后她将伤口用缝合钉处理好,喷上药水覆上纱布,期间手又无数次在玛依拉的身体上流连,最后实在是不得不结束这个手术,她才恋恋不舍地把被子盖回玛依拉身上。
      “你是医生吗?”她忍不住开口问。
      “医生啊,那倒还真是。”薇拉似笑非笑,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少女的发丝细软极了,铺在深蓝的枕头上,像深夜星空里延时摄影拍出来的星轨,又像漫上平整沙滩的数道温柔赤潮。她忍不住伸手绕了一支头发,在手指尖绕啊绕啊。
      曾经的痛苦回来了。玛依拉眼前晃过颗粒粗糙的水泥墙,被强烈的灯光照出一片灿白,她被人揪着头发,狠狠摔在地板上,房间外有沉重的金属碰撞声,滑轮声,几个壮汉扶着大铁笼进了门,铁笼里装着一只上蹿下跳的猩猩。
      她狠狠闭上眼睛,泪水溢出。薇拉放开她的头发,十分难得没有进一步动手动脚,而是悄悄走出去了。过了不久,她又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碗。
      “你想不想吃点东西?”她问。
      吃东西……少女接收到一点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过食物的香味了。在被囚禁的岁月里,每天的食物都是定时由机械手推开门上的活动门扔进来,通常是一块被油纸包着的三明治,冷透了的,夹着一片火腿和菜叶,抹了厚厚的蛋黄酱,有时候已经变质,肉上出现了霉点,面包也干硬了。她无法分辨这食物是外面购买的,还是他们自己做的,也无法从食材上辨认自己究竟在哪里——高度智能化与全球一体化也加速了饮食文化的融合,食物流水线生产更能保证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能吃到来自家乡的原汁原味的口味,只要你肯花钱。现在,只有两种饭店才坚持用纯真人厨师——一类是高档餐厅,讲究的就是个纯人工全真人的品味与情怀;另一类是第三世界偏僻城镇的流动小摊和大排档,因为实在穷到无法进行智能化改装,在那里,人比机器更贱。除此以外的餐厅,都跟咖啡馆一样,或多或少进行了半智能化或全智能化改装,这年头,除非是真正经过训练的老饕,否则寻常人根本吃不出由智能机器烹调与真人厨师烹调的区别,之前福克斯电视台甚至还有过一档热热闹闹的娱乐节目,专门选了世界级的一百五十位美食家与米其林三星餐厅主厨,让他们与智能烹调机器人PK,或者是蒙眼品尝由机器或真人烹调的菜肴并区分。这档节目进行了6年,十分成功,不仅一举推动了餐饮界的智能化,也让不少迷信“手感”痴迷“手工”以及坚持认为食物有“灵魂”的非真人烹饪不吃的老派人士接受了机器烹调,很快,家用智能管家系统随着这阵潮流覆盖了城市近三成家庭。
      至于“想不想”,她更是不知应该如何应对,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见这几个词了。她不知该怎么回应,犹豫地看着薇拉。薇拉也不再问她,径自让电脑调整了床的斜度,在旁边坐了下来,拿了勺子就往她口里送。她不得已只能张口,温润的米粥充满她的口腔,微微刺激着她嘴里没有好的溃烂,食道久违地接受到了人间的温度。她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滚落下来。
      “别哭,会呛住。”薇拉无奈地看着她,放下碗。等她止住眼泪,又继续喂了她几勺,她有几颗牙也坏了,虽然还没有完全脱落,但或许已经坏到了牙髓,粥渗了进去有点痛,她略微皱了皱眉,薇拉就会盯着她看,问她是不是不舒服。知道她牙痛后,还认真地给她检查了一遍牙齿,安慰她说以后等身体好了,给她定假牙。她又掀开被子仔仔细细研究她的断腿,她的腿在里昂医院里被医生重新处理过,现在截面的腐肉和创口都长得差不多好了,薇拉盯着看了很久,伸出手将那层皮肤摸了又摸,她控制不住发抖,而薇拉则摸得更加起劲,她闭着眼,甚至听到了她低低的笑声。
      玛依拉时不时觉得,身边的女人身体里似乎住着两个人。她温柔的时候是慈爱的母亲,会轻声对她说话,告诉她不用怕,但大多数时候像个玩弄老鼠或小鸡仔的野猫,盯着她不住地看,喜欢玩她的头发,耳朵和锁骨,明明有机械可以代劳,还要天天帮她给身上的伤口和伤疤上药,她试图问薇拉有关她的事情,比如自己到底在哪里,她是怎么把自己带出来的,但薇拉要不就神秘一笑,要么就装没听见,任何细节都不透露。她现在每天清醒的时间越发长了,除了隔三差五定期做肝肾体外循环必须躺回床上,其实本可以下床略微活动活动,如果不是她没有双腿的话。
      其实这也并不影响她下床活动,因为薇拉总会每隔一段时间就出现在她床边,薇拉觉得她要晒点太阳,就会双手一抱,直接把她抱到窗边;薇拉觉得她应该要去趟洗手间了,就不由分说地把她抱进卫生间,帮她解下裤子,纵使她提议了几次,说自己能自理,她充耳不闻,照旧一听到冲水声就开了门走进来,帮她把衣服穿好。玛依拉窘迫得不行,却推不开也劝不住,只能干脆眼一闭拼命安慰自己——自己这身难民一样的骷髅架子对人没有半点吸引力,她对自己这样好,自己感激她还来不及,怎么能揣测她别有用心呢?

      “都一个月了,她还是发抖,经常半夜惊醒。”地下室里,薇拉跟兔子抱怨,“你是没看到她那个眼神,觉得我会吃了她一样。”
      “你如果是故意来秀恩爱的,那可以到此为止了。”兔子盯着面前数个显示屏,手指飞速敲击键盘,头也不回地说,“我这里还在帮美狄亚处理事情呢。”
      “我哪里有什么爱可以秀。”她看了一眼屏幕,“这些让阿尔戈斯去处理就行。你帮我想想办法。”
      “我告诉过你她这是PTSD,你不是有精神病学学位吗?”
      “现在他们已经不叫PTSD了,他们早就把这个叫做PTSS了,因为他们认为这并不是一种disorder,而是一类症候群。”
      “所以呢?”
      “所以这意味着导致她发抖的因素有很多,她遭遇过的囚禁只是其中之一,甚至可能与她发抖无关。”薇拉把腿架上桌子,“况且我那精神病学的硕士文凭也不值一提,我又没有做过多久临床,你有经验,你说说要怎么办。”
      兔子几不可查地打了个冷战,她觉得自己头皮都被人薅下来了。
      “你好像没有一被人碰就发抖。”薇拉一蹬转椅,椅子滑到兔子身边,撞了一下她的桌子,薇拉一伸手摸上兔子的天灵盖,狠狠揉了几把,又顺着脖子滑下来,在她的胳膊上拧了一把。兔子气急,薇拉这番操作让她碰错了几个键,她反手打了回去,差点打到薇拉脸上时,被薇拉一把抓住。
      “你看看,你会打人,她就不会。”薇拉嫌弃地把兔子的腕子扔开,感叹说,“好想被她打啊。”
      兔子狠狠瞪她一眼,觉得自己语言贫乏。
      “小兔子,脏话是一种武器,在使用暴力与不合作的选择之外,你还可以选择说脏话。”薇拉拍拍她的脸,“来,我教你,这时候有一个‘贱’字就很适合。”
      兔子白她一眼,继续敲击键盘:“你是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不肯给我看。”
      “我怕你看了之后会气得去杀人。”
      “其实多多少少我能想象出来。这些手段总是差不离的,我也不是第一次见识暗网了。”
      “疯疯,你对她好点吧,有点耐心,别老玩她。”
      “我可有耐心了,小兔子,我不是在玩她,我是在抚摸她。抚摸对于疼痛是有抑制作用的,因为这会改变神经元震荡节律,激活丘脑S1,S2区,前扣带皮层Σ-3区和岛叶U-2区,并且促进多巴胺与5-羟色胺分泌,降低疼痛感受。这个是被多个研究团队证实了的,而且最新一篇用抚摸来改善神经元震荡节律来止痛的论文还上了Nature子刊,应该是今年的Nature Reviews Cancer三月刊,你可以看看。”薇拉认真解释,“灵长类动物是需要拥抱和抚摸的。我刚把你捡回来时,我也经常拥抱和抚摸你。”
      兔子第一次见到有人把耍流氓说得如此清新脱俗,还带上了科学证据。想起刚被薇拉捡到时的光景,她不由得再打了个哆嗦,拼命将那些爬上心头的阴影拂开。
      “你不如直接告诉她,你喜欢她。”
      薇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兔子:“她在Hih被关了多久?三年?”
      “有明确记录的时间来看,是三年两个月19天,但不知道她之前有没有在别处被囚禁过。”
      “你看,兔子。”薇拉摊开手,用一种跟自家十三岁情窦初开的小女儿谈心的语气说道,“她今年顶多16岁,我就算三年,那她被关进去的时候只有13岁,而且她是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我不认为13岁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能形成什么完整的人格。在遭受这样重大的创伤后,很可能完全摧毁她童年时期形成的人格,就算出现人格解离现象都有可能。况且她现在还有部分失忆和记忆错乱现象,她现在没有判断对错和喜好的能力,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占她便宜。”
      兔子大为惊讶,想不到这个流氓竟然还是个正人君子!
      “我也不希望她觉得我把她救出来了,就觉得欠我一个恩情,我不想让她觉得她必须依附我才能生存,我不希望她讨好我,看我的眼色做事,我宁愿她恨我,都不希望她觉得欠我。况且我也并不喜欢她。”薇拉随口一说,猛地一瞪长腿,把自己像炮弹一样发射出了门外,留下兔子一个人错愕。她愣了两秒,打开了一个搜索引擎,开始搜索Nature Reviews Cancer,设置关键词为stroke,pain-relieved,等文章出来,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她一个跟医学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要因为她一句话在这里苦哈哈地啃论文?
      薇拉与兔子斗嘴结束,心情舒畅,她踱步进到浴室里,一边给浴缸放水,一边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在落地镜前,她光着上身,扭头从镜子里看自己的背。背上有许多道凸起的疤痕,尽管现在有效果很好的祛疤产品,也有不少美容修复手术可以把各种可怕的伤痕修复,哪怕是最难的陈旧烧伤疤痕都能修复得光洁如初,但她身后这些疤痕依旧通红一片,交错在她背上,像是鞭笞派狠狠抽打自己之后的杰作。她把手臂别到身后,一点点抚摸过那些伤痕,突然对自己当年故意不用任何修复药物,好几次自己挑掉缝合钉,甚至多次把已经结痂的伤口挠到鲜血淋漓的举动有点后悔。她看着疤痕丛生的背,心想,不知道现在去做疤痕修复,还来得及吗?
      很快,她又放下手,嗤了自己一声。何必呢,为了一个看似可以让自己回归正常生活的锚点,就要把自己曾经的痕迹都抹去?她把自己脱光,仰面朝天倒进才放了一半水的浴缸里。背狠狠地砸在浴缸底部,水漫上她的脸,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混入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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