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我的头上长着角

19、第五章 潘多拉之匣

　　5.3
　　自从那次被薇拉摸醒之后，玛依拉的状况日复一日地稳定了下来。不知是薇拉自己良心发现——当然她大概率是没有良心这种东西的——还是兔子的劝告起了一点作用，她没有再那样过分地把监护仪弄得尖叫不止，而玛依拉也终于从短暂的清醒中慢慢恢复到勉强可以开口说话了。
　　她的病床是最新的定制款，看护机械可以把一切都照料得井井有条，比如自动翻身，按摩肢体，清理排泄物或呕吐物，还可以按照配方自动调制营养液，这间房间原本是她替母亲瓦尔达准备的，瓦尔达不喜欢监控设备，所以原本没有装监控仪，家用智能管家也没有覆盖过来，玛依拉回来后，她临时安装了监控，又干脆让阿尔戈斯接管了看护病床。阿尔戈斯作为兔子开发的第一代人工智能，虽然与一些大国政府与军方使用的真正尖端的强人工智能还是没有任何可比性，但照顾一个卧床病人还是不在话下的。
　　薇拉虽然动不动就往二楼房间跑，但其实真正能让她做的事情不多。一开始玛依拉只能间或清醒十几分钟，一见人影就开始呼吸急促，薇拉好几次刚到门口，她就心跳飚上警戒值，后来好像是知道了薇拉不会伤害她，虽然不至于一见人就激动得把自己撅过去，却依旧在有身体接触时发抖。薇拉若是亲手给她扎个针换个导管，她能让报警器响到阿尔戈斯又出来管闲事，换了看护机械会好一些，可是薇拉偏偏有这种恶趣味，玛依拉越躲她，她越要没事就往二楼跑，哪怕身上的导管电极都在该在的位置上，她也要亲手检查一遍。兔子知道薇拉这种人来疯般的恶趣味，索性让阿尔戈斯不要管那房间里到底发生了啥——总之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惊慌，哪怕闹出人命也不要惊慌。还是后来薇拉担心玛依拉发生紧急状况，特意给阿尔戈斯开了权限：她不在玛依拉房里时，出现任何不良举动与异常生理现象，都要第一时间通知她。
　　玛依拉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或者昏过去，薇拉就拿出平板开始看书，看论文，或者是开远程会议，玛依拉清醒时，她就会小声跟玛依拉说话。
　　“玛依拉，玛依拉。”
　　少女不回答她。
　　“玛依拉。玛依拉。”她的手抚上少女的眼睫，“你现在的名字叫玛依拉。”
　　“我在哪里？”单薄的嘴唇艰难开合，说出一句小声的法语。
　　“你在中国，上海。”薇拉也改成法语回答她。
　　“是你带出我来的吗？”
　　“是的。”
　　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玛依拉的眼睛，床边的机械手感应到液体将要灌入病人的耳朵，就掏出一张纸巾想要擦掉。薇拉接过机械手里的纸巾，把机械臂按住在床边，亲自帮玛依拉擦去了眼泪。
　　“别哭，别哭。”薇拉伸手去摸玛依拉的脸，少女控制不住，颤抖了一下。
　　“没事了，你安全了。”薇拉说，“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少女猛地抽搐，那个名字堵在喉咙里，唤起她铺天盖地的噩梦，心跳血压在极速上升，脑电波激出一片惊涛骇浪，机器不满地“滴滴”了两声。
　　“你现在叫玛依拉。”薇拉赶紧轻声安抚她，“不要说了，你现在叫玛依拉。”
　　她点点头，体力不支，又昏睡过去。
　　就这样，薇拉一点点问清楚了少女残存的记忆，她说话颠三倒四，有时用法语，有时用英文，有时还夹杂着苏格兰本地话，她根本记不清自己曾经在哪里，又是怎么被关到那地下室去的。
　　“你还记得你身边有些什么人？”
　　“我……记不清了。”
　　“上过学没有？”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苦恼极了。有一层阴暗的灰云阻挡在她与她的记忆之间，她试图拼命回忆自己之前的生活，只能隐约擦过一些片段，唱诗班的白色长袍，玫瑰花窗，她穿着灰色毛线外套和深红色裙子，与许多跟她穿着一样的孩子坐在一起，抬头看见一排排严肃的白大褂医生。这些医生负责给他们做例行身体检查，一月一次。中学？似乎也有，但他们一直生活在那座由修道院改建的福利院中，连学习也没有出过高墙。
　　薇拉见她眉头紧皱，换了个问题：
　　“你之前住在哪里？”
　　“爱丁堡……雷克雅未克……”
　　与她穿着同样红裙子的小姑娘被一对夫妻牵着手，走出雕花铁门，在神子的目光下进到一辆小轿车里，她站在台阶上远远地看着。身边越来越多的人被送走，原本的一两百人逐渐只剩下寥寥数十个。他们被送去了哪里？她不知道。
　　“你记得你的爸妈吗？”
　　她摇摇头：“我是孤儿。”
　　不曾有过，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曾有过爸妈。她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好在身边都是这样的人，他们在天主教福利院中，被神子与圣光引领长大，并未因自己的身份自卑，也从没有因没有父母而少受关爱。在这里，他们年岁相近，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食物，读一样的书，过一样的日子。只是有的孩子会被领养，有的孩子与她一起长大后便会被送走，嬷嬷从不告诉他们那些人被送去了哪里。
　　记忆里她似乎应该有两个朋友，有一个长着一张长满雀斑的圆脸，有一对明亮的棕色眼睛和蓬乱的红头发，还有一个是比她小一点儿的男孩，身体很不好，总是坐着轮椅，他黑头发，有一对深黑色的眸子。后来，圆脸女孩在一个积雪厚厚的冬日被嬷嬷送走，那是个阴沉寒冷的十二月，尽管临近圣诞，高大的圣诞树缠绕着缤纷的灯带，教堂里依旧昏暗，甚至罕见地点起了蜡烛，她们结束了唱诗班的任务，等教堂里来做礼拜的人散去之后，三三两两地顺着走廊回到作为日常学习生活的修道院里。她推着黑发男孩走过长长的走廊，突然发现通往地下室走廊的门虚掩着。
　　那条走廊在教堂后侧，原本是整个廊道的一部分，隔开了教堂与修道院，后来这里整体经过重新改建，廊道被拆除了大半，将修道院与教堂之间用墙分隔，教堂依旧对外，可供游客参观与人们做礼拜，而修道院则成了福利院，闲人免入。那些有着精巧肋架拱和飞扶壁的走廊被拆了个干净，上面的圣人雕塑都被单独拆下运去了市里的博物馆，唯独保留了通往地下室的这条。他们将走廊严严实实砌了起来，在最前面安装了一个格外复杂的大门，一开始，那门上有三重信息验证锁，分别对应指纹虹膜与声纹，还有一个高清监控器，只要验证连续错了两道就会发出警告，然后从门锁处会直接弹出生物黏胶黏住该人，等待保全人员的出动。那时候，整个福利院的孩子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去错两道验证锁，然后在生物黏胶弹出来之前快速跑开不被黏上，如果没有被黏上，会受到小朋友的一致崇拜，能自发地收到崇拜者“上贡”的巧克力，而被黏上的话，则会收获嬷嬷的一通好骂，被抓住多次则会被关禁闭24小时。这个冒险游戏她跟圆脸红发姑娘也玩过，只不过她很顺利地被黏住了，她平时是个格外乖顺的孩子，嬷嬷发现被黏住的是她而不是红发姑娘，十分惊讶，只是教育了她一顿，没舍得骂她。
　　红发姑娘……她叫什么来着……似乎是叫凯西……自己叫什么？她们称呼自己叫艾琳……
　　后来那个黏胶机关就被拆除了，换了一道智能看守，只要没有通过面部识别，统统不会打开信息验证锁罩，孩子们这才丧失了兴趣，不再玩弄那个锁了。
　　那个早晨，她惊讶地发现那扇一直紧闭的银色大门微敞着，信息验证锁罩敞开，指纹仪与虹膜仪在有规律地滴滴响着，单调得像她从小到大的福利院生活。她紧张地捏着轮椅把手，黑发男孩抬头看了看她。
　　要进去吗？
　　“你一直住在爱丁堡，后来去了雷克雅未克？”
　　艰难回忆，时间被打乱又被重组，她看见幼小的自己被人牵着，跟许多穿着同样银蓝色连体服的孩子一起，离开了身后银色外壳像一条光带般的现代建筑，上了飞机，后来又进到一辆很大的车里，她在车上昏昏欲睡，身边坐着红发小女孩紧紧握着她的手，最后，他们到了这座古老气派的修道院里，抬头看见流光溢彩的玫瑰花窗，花窗上，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瘦削男人，双臂挂在十字架上，垂头看着他们。她惊讶得停止了呼吸，被身前身后的小朋友们推着，走过教堂，经过一道大门，进到一间幽深的大厅，有穿着深褐色套装的女人帮他们换衣服，灰色衬衫，红色背带裙，男孩是灰色外套和深红色裤子，白袜子，黑鞋。这些与她曾经在那座现代建筑里的服装格外不同。在那里，他们一直穿着银蓝色连体服，那面料弹性极好，入水不湿，他们有时候光脚，有时候穿白色的袜子和白色的鞋套。她摸着那件柔柔软软的灰衬衫，好奇地学着扣了第一颗扣子 。
　　“不是，我在雷克雅未克出生……后来去了爱丁堡。”
　　“你会说法语，你的法语是谁教你的？”
　　尽管好玩的黏胶机关被拆除，无论孩子们怎样试探敲打那扇大门，都没有任何反应，而且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课业学业也越来越重，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在大晚上的跑去那门前玩“你抓不住我”的游戏了。尽管如此，这道走廊还是在孩子间有了许多传说。这一批进入福利院的孩子里，她是较小的之一，最大的孩子大她四五岁，煞有介事地告诉他们，那门后面住着个专门用小孩研究活体器官培育的疯子科学家，里面的培养缸中泡着的裸体小孩腹部敞开，长了三颗心四个肾和两个肝。他们传得煞有介事，哪怕在科学课上，老师们明确地告诉他们——目前的活体器官培育技术以诱导多能干细胞分化为主，只需要提取受体细胞，先对该细胞导入“山中因子”进行诱导转化形成具有胚胎时期分化能力的干细胞，再对干细胞进行引导，分化成受体需要的脏器，这种办法可以完全避免排斥反应，根本不需要再用什么活体小孩养出四个肾。
　　（山中因子：日本科学家山中伸弥发现的四个转录因子（Oct3/4、Sox2、Klf4 和 c-Myc），使用病毒载体将这四个转录因子的组合转入体细胞中，可使其重新编程而得到了一种类似于胚胎干细胞的细胞类型 。该细胞类型又被称为诱导多能干细胞（iPSCs））
　　然而，想象力与科学认识是不同的，孩子们依旧在想象那地下室里放着无数培养缸，培养缸的淡蓝色液体里泡着翻着白眼沉睡的孩子，灯光昏暗，穿着白大褂的邪恶科学家在里面走来走去。
　　她是个规规矩矩按照这座教会福利院的培养原则长大的孩子。“对未知有勇气，对世界有敬畏，对危险不好奇（Courage to Unknow, Awe to World, Non-curiosity to Danger）”简称“六字母原则”，这是挂在他们上课教室前面的三句箴言，教导他们面对未知世界的危险时，首要任务是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艾琳，我们进去。”男孩小声催促她。她犹豫着，手指在轮椅把手上摩挲着。
　　“艾琳，快进去。”男孩四下看看，生怕有人注意到他们，“你不是一直好奇里面有什么吗？若不是这次停电，系统又遭受了黑客攻击，我们根本等不来这个机会！”
　　她踌躇着，男孩在轮椅扶手上按了一个按键，轮椅开通了自动驾驶功能，径自朝门内驶去。“迈克，等等我！”她低声唤着男孩的名字，跟了上去。
　　银色的大门打开，吞没了他们，又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