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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五章 潘多拉之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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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可怕的一类妇女的起源,这类女人和会死的凡人生活在一起,给他们带来不幸。
——赫西俄德《神谱》
5.1
薇拉打了个激灵,在房间里陡然清醒。她坐在玛依拉的床边,房间里的监测仪器还在单调地响着,一成不变,像衰落下去的宇宙脉搏。她的手扣在玛依拉的手腕上,这姑娘白得耀眼,哪怕房间昏暗,薇拉还是能从窗帘透出的微光中看见她苍白的肌肤,像一抹残留的月牙儿。薇拉动动手指,沿着她的手腕往上抚摸过去,少女开始抽搐,心跳与血压数据开始增高,脑电波也开始激烈地抖动起来。
她总有一种撕碎一切毁灭一切的欲望,她对这个世界厌倦极了,恨不得拉出一千颗核弹把地球炸碎,也恨不得索性研发出一种致死率奇高无比的病毒,半年内毁灭全世界。当然,其实她在游戏里无数次这样做过了——那是一个历史相当悠久的古老游戏了——而且她知道现实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人类强大得令她惊讶,明明是这样脆弱的躯体,没有毛发与躯壳,也没有强韧到可以抵挡数百种致命病毒的免疫系统,甚至连很多动物都有的断肢再生都没有,但人类就是不会轻易死去,这可怕的生物特质令她颤抖。她本来以为,自己一定会成为一个以复仇为生磨牙吮血的怪物,她抛弃了原本自己热爱的美的事物,一意孤行投掷进了黑暗里,但就好像她的老师咆哮的那句“坚持奋斗”一样,她没法真正远离那些……那些诗歌戏剧是根植进她骨子里的,二十多年勤勤恳恳的学习与思考,早已经从生物层面改变了她的大脑结构,纵使自己想要全身心地投入进黑暗且没有任何享受的复仇道路中去,自己的大脑也会克制不住地想要接触那些人类灵魂中的美好碎片。
灵魂。她嗤笑了一声。笑她自己。她是不相信有什么灵魂的。如果说有什么冥冥之中指引道路让人做出情不由衷的选择的东西,那东西的真相就是人类大脑皮层中的各种神经元。它们潜移默化地被改变,在人类的思维后台中时时刻刻运转着,慢慢地真正改变了人的选择。没有自由意志,人以为是自己自由在决定一切,其实本质上是被外界影响了的大脑结构决定了思维。
薇拉就这个发现写过多篇论文,一开始她被轰得很惨,当时强人工智能已经快要出现了,科学家已经全盘摸清楚了人类思维和情绪机制,神经分子成像仪的出现宣布了“神经元图谱绘制”工程的正式启动,这项与几十年前“基因测序”工程同样伟大的划时代项目持续了十几年,人们像测定记录基因一般,一个个测定记录大脑神经元,随着大脑神经元网络图的慢慢绘出,整个社会沉浸在人类技术爆炸式突破中,而警醒的哲学家与社会学家在高呼自我与人权,因为他们知道,如果再不让每一个人类个体清醒认识到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主观意识,再不让每一个人类个体都明确无误地确定自己能够完全掌控自己的思想与行为,再不让每一个人类个体都深刻体会到作为自然人与人工造物最伟大的区别在于自然人可以不受任何框架地自由思考、想象与表达,那么大量人将会沉浸在赛博世界的虚无中,而这无疑对人类本身是一种摧枯拉朽般的毁灭。
很快,高呼自我与人权的观点响彻整个社会,每个人都觉醒了,每个人都意识到生而为人的可贵,都意识到作为人,平等自由地在这星球上占有一席之地,连在智能运用上远超人类的人工智能都不能与其相比肩。人类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的思考对于这世界的价值,刹那间,数不清的人立志于投身到思考世界的宏图伟业中去,他们成立数不清的哲学思辨会,社会学研讨会……发誓要用自己的大脑将这个世界的所有问题都讨论清楚。思考成了社会潮流,人只要有大脑,就被鼓励思考,鼓励用自己的方式来解读世界,解读现实。人的主观能动性前所未有地被全世界人认同了,现在看来,那真是一段轰轰烈烈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与科学家辈出的岁月,在这种全民思考的浪潮推动下,不过六年,强人工智能正式出现了。
因此,他们将薇拉的论文一次次退稿抨击,认定她是“上个世纪残存假说与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拥护者”,或者直接骂她 “在挖掘20世纪20年代的邪恶僵尸”,各个期刊的主编报以奚落与嘲讽,指责她研究方向有误,或者是实验数据不足以支持理论还需进一步验证,更有甚者光看了标题与摘要,就急吼吼地写了千字长文来辱骂她,一式两份,连同她的导师也被骂了进去。
一意孤行的薇拉没有放弃,她依旧将这个课题选为自己的硕士毕业课题。那次是她的硕士答辩,她还没18岁。阶梯教室里,最前面两排坐了十几位教授,来自神经学,分子生物学,语言学,哲学,人类学,精神病学,心理学等等学科,而由于薇拉是这几年内哥廷根大学脑神经学硕士学位最年轻的答辩者,旁听者众多,坐满了整个教室。
答辩已经进行了足足两个小时,教授们的问题还是层出不穷。
“所以说,你写了篇论文,证明了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的真实性。”
“不,萨丕尔-沃尔夫强假说是错误的,这在上个世纪就被证明了,其弱假说专注于语言与使用者的认知之间的关系,而我的论文着重点在人的思维与人接收的信息都会改变大脑的生物结构上,因此,我的论文包含了证明萨沃弱假说的真实性。”
“那么依你的观点来看,能最优良地影响大脑的,是什么语言?不会是中文吧?”一位说俄语的教授起身发问。
“先生,您这才是种族达尔文主义,按照我的观点,我认为会说俄语的人,不应该产生这样的自卑想法,您产生这样的想法,很可能并非单纯由于使用某种语言,而是您所经历过的事,接收过的信息,与人交互的行为方式等等一切,改变了您的大脑的尾状核β区域,杏仁体c-2区以及海马体θ区神经元,使得您产生了不合时宜的自卑想法。 ”薇拉也用俄语回答他。
教室里发出一阵哄笑,有的学生没有带随身语言翻译器,一时间没有听懂,只好问身边的人薇拉究竟说了什么。一通解释后,又发出了一阵低低的迟来的笑声。又有教授提问:
“那一直在思考自杀的抑郁症患者,大脑神经元也会因为他思考的内容产生变化,慢慢开始操纵他身体的其他神经元与系统,使其衰弱至自主消亡吗?”
“我不知道,我的研究还没有涉及到身体其他部分的神经元细胞以及其他系统中。但我现在认为,思考的内容只是改变神经元微结构,改变微结构会影响突触,递质以及神经元的内部微构造,并不会影响神经元的寿命,也不会影响神经元负责的领域,植物性神经系统本就不受思维和意识的控制,也不存在被思维影响。”
“啊,我还以为只要天天想着自杀,大脑就能变被动为主动来完成这个过程,实现人的自我毁灭呢。”
“很遗憾不能,不过如果您天天想着杀人,哪怕大脑神经元微结构产生了改变,由于您依旧有完整的自我意识与认知能力,您依旧要为自己的行为负全责。”
教室里发出一阵叫好,有人给薇拉鼓起了掌。
“因此你认为有些人有独特的观点,是因为他们大脑构造不同,他们的解剖学结构证明他们持有某些观点以及不能理解某些事情,智商的差异也并非是之前主流观点认为的对大脑利用的区域与手段不同,而是因为大脑解剖学构造的不同?有的人天生就注定智商不高?”又有一位教授提问。
“先生,您恰好反着理解了我的意思。我力图证明的,是神经元微结构会因为个人的思维而改变,这些改变了的神经元又在我们的思考深处默默调节着个人的思维,思维改变大脑,大脑处理思维,思维再改变大脑,这是一个循环,而不是线性结构。很明显,您这样错误理解了我的论文,也是因为您的神经元微结构不同,不过,如果您愿意听我一句劝告,从现在起改变思维模式,多接受一些其他思想,您的神经元微结构或许有一天还能改回来。”
教室里发出一阵憋笑的干咳声,坐在最前排中间的一位老先生开口道:
“我个人对于你的论文使用的研究手法,实验设计,数据处理等一切都没有异议,我认为这是一篇合格的论文,但基于这篇论文讨论的内容以及你的一些其他学习背景,我很想问你:外部世界、个人认知与思考方式在改变我们的大脑,那会不会有这个可能,大脑的改变终有一天会超出我们的控制,我们无法真正控制自己的思维方式与认知?”
薇拉冷笑一声:“怎么,人类已经由恐惧AI超出人类控制,发展到都要恐惧自己的大脑超出控制了吗?”
老教授脸色一黑,还不待他开口,另一位教授开始发言:
“这样说来,通过调节大脑神经元微结构,可以调节一个人的想法了。年轻的小姐,你知道你的这个结论,会给人类带来多大的灾祸吗?人脑变得与计算机芯片一样,改变微电路就可操控,而人接收的外界讯息也将与计算机程序一样,改变程序指令就能改变人的行为,这样一来,不仅能对个人思维进行从生物层面上的改变,甚至可能通过改变语言中的某种用词,语法以及发音,或是大面积播放某种声波来直接控制一个团体!小姐,你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真正的求知者,在得知这个结论后,好奇的应当是它内部的机制,而不应该是直接开始恐惧因这个结论而可能导致的变革!况且,既然潘多拉的盒子已经打开了,那么各位,不妨让它敞开得更久一点,让最里面的东西也飞出来吧。”
整个教室开始窃窃私语,薇拉环视那些或茫然或兴奋的脸,男女老少各色人种都有,整个教室都在议论。她说:
“我本希望在我的答辩上,会听到诸位教授与前辈对我的研究手法,实验设计和数据处理等研究手段的意见与提问,我很乐意与大家交流我的想法,也非常欢迎各位对我的研究提出建议和意见,毕竟在座各位在脑神经学上的研究时间很可能两倍于我的年龄,而我只是一个刚刚学会跑步的孩子。
“我也很希望你们能指点指点我未来的研究方向,以及还可以从哪些方面来细化或推翻这个结论,我愿意回答你们有关具体研究过程的任何问题,但你们的提问一直在针对我提出并用实验证明的这个结论,并且将它扩大到力图证明我支持人类没有主观能动性,我支持自由意志不存在,我支持某种大脑结构比较高级,我支持社会洗脑可以实现以及我支持生理结构决定智商等等狗屁结论上,我无法不将这种行为视为对我个人的蓄意攻击,这场所谓的答辩,再进行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薇拉说完,拿起桌上自己的论文,背上书包掉头就走,无视满教室嗡嗡的议论声,劈手把门重重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