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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四章 女人们 ...

  •   4.5
      一个星期后,尽管主治医生皱着眉头,但还是拗不过薇拉的强硬,她用刷不完的卡证明了自己的钞能力,包机并带着两位随行医生回了国。
      薇拉出生在上海,不过后来在柏林长大,28岁时回中国任教,这座房子就是她回国后买下的。从这里开车去位于大学城的大学,只需要半个小时。她买下这房子时,本来是打算如果有可能,自己爸妈能偶尔回国度假,可以住在这里,若是自己有了小孩,多几个人也能住得宽敞,因此选了一栋两层带地下室的小别墅,除了安排每人的房间,还特意留了两间作为书房和实验室。只不过后来她的这些计划都没有派上用场,这房子孤零零空了很久,直到后来她捡到了兔子,这里才多了一点人气。
      她将玛依拉安置在二楼一间房间里,她依旧昏迷,一路上都没有醒来过。虽然她也提取了玛依拉的细胞,找实验室打算先人工培育肝脏与肾脏做好移植准备,但看着各种监视仪器上波澜不惊的曲线,她突然觉得空虚极了。
      自己把她弄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一开始,她只是遵循“灯塔”的一贯方针,装成偶然卷入的路人,把暗网窝点与成员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之内,然后全身而退,不参与任何清扫相关事宜,但或许她骨子里热爱冒险与刺激的意识作祟,也有可能是那止痛药的副作用令她人格往暴力性方面偏移,她突然出手打晕了一位身高与自己差不多的女警,顶用了她的身份,潜入到了HiH的窝点中。尽管她早就知道暗网都会干些什么恶心事,但推开那扇门,看见在阴暗地下室里淡金色头发的孱弱少女时,她的心还是漏跳了一拍。
      “救我。”
      由于刚被注射大量BX1464,她全身抽搐,眼神涣散,身体痉挛带起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蓝色裙子。这地下室里极其黑暗,散发出一股酸腐潮湿的气味,夹杂着一股毒品的甜香。BX1464,新型神经性毒品之一,别称“腮红”,因为纯粹的BX1464呈现淡淡粉红色,由于能透皮吸收,一开始被夹杂在粉饼腮红与眼影中走私贩卖,成瘾性是目前所有毒品中最强,目前没有临床案例证明可以有效戒除,通常为了缓解症状,会给患者注射一种叫CC273的药物,本质上,是用一种对人体伤害较小的毒品去代替BX1464。
      薇拉打开的门缝透出一条光,打在她的身上,被突如其来的光刺激,少女抬起了头,含混不清地说:
      “救我。”
      她抱起了不断抽搐的少女,退出地下室,少女的手臂细得她觉得自己一用力就会折断,上面满是烟头烫伤和淤青,针眼还在冒血。有个黑人冲上来朝她开枪,她闪身躲过,腿一抬把他踹翻在地,踩住他拿枪的手,掏出枪对准他的头,正要扣动扳机的刹那,耳机里美狄亚的声音猛然提醒了她:
      “住手!离开这里!里昂警方已经进入街区了!”
      薇拉用枪顶着那人的脑袋,怀里的少女已经昏迷过去了,她想了想,冷笑一声,下令道:
      “你们,都给我去死吧。”
      黑人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在房子里转了两圈。
      “你们,都一起去死吧。”
      薇拉跟在他身后,房间里的其余五人也跟着他在房间里开始走来走去,他们眼神涣散,有两人还开始呈现出吸毒后的狂喜表情。
      “去死吧!”
      远古时代,氏族中的巫师开始吟诵咒语之时,比那还久以前,迷幻剂与催眠就贯穿了人类历史。沉迷与控制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言语带了力量,他们命名了神灵,命名了恶魔,写出了圣经与死灵魔法,他们可以控制人,抽出灵魂,灌注进另一种全盘操控思维的指令。在古代,他们被称之为巫师,到了心理学滥觞的时代,他们称之为催眠师。许许多多用来描述心理控制的词汇,比如“洗脑”,比如“煤气灯效应”,比如“催眠”,但它们都只触及了最表面的层次——他人的言行与外界的事物影响另一人的思考方式。直到新的神经元扫描影像技术得到突破,对脑神经学的研究出现了跨越性的飞跃,人们才终于证明——思维方式能影响大脑结构。这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循环,人们思考,思考的东西由大脑决定,反过来,思考的东西又决定了大脑发展的走向。思考层次的高低并不完全取决于人们的学历背景、生活背景与兴趣爱好,而是取决于大脑的细微构造,而这些构造又在被思考的东西所影响,思考越多,大脑改变得就越多,每个人听到的声音,看到的画面,接收到的信息……都在影响着自己大脑的构成,尽管这种改变微乎其微,需要格外严密的科研仪器才能捕捉得到,但毕竟,这种猜想终于被证实了。
      他们摇摇晃晃地搬出一个大桶,薇拉眼神一凛,抱着少女开始朝房子外飞奔,一边跑一边对耳麦叫:
      “撤退!撤退!人质已救出,他们疯了,他们直接搬□□(六亚甲基三过氧化二胺,一种高爆炸性炸药)!”
      薇拉冲出大门开始狂奔,警笛声响成一片,几位与她穿着同样制服的警员同样掉头开始飞跑。几秒之后,她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那栋小平房直接被炸上了天,连同院子里他们关着的一只黑猩猩,笼子在空中解体,几百斤重的躯体飞上空中,一只长毛胳膊翻转着朝她飞来,与几条人手混杂在一起,像是野兽在野外捶打骨架时,弹飞出来的肋骨。薇拉头痛欲裂,怀抱着少女跪倒在地上,警报声刀一般割着她的头,耳鸣与血腥味一起侵蚀了她。
      究竟是为什么呢?自己要救了她。花了这样大的精力把她带了回来,就只是为了在这里看着满屏滴滴作响的波形图吗?
      或许,死去确实比活着更好。她掏出个人终端,搜索“安乐关怀同意书”,目前作为玛依拉的监护人,她有权力签订这份同意书,送玛依拉去死。
      她已经没有弱点了,为何要生生给自己找来一个弱点?她是黑暗的复仇者,她是堕落的神明,她是无欲望也无底线的疯子,她行走在悬崖边缘,一边狂笑一边放歌,加入“灯塔”的那晚上她就已决定,这辈子抛弃所有亮色与光明,只做一个纯纯粹粹的复仇者了。

      哥廷根大学,语言学系,古代语言辞书编写组办公室。
      薇拉把一缕被风吹落到颊边的头发抿回耳后,敲了敲门,门内传来一声“请进”,她转身拉开门进去,反手扣上了门。
      办公室中央有一张大圆桌,桌上立着五六台大大的显示器,此时夜色已经降临,是下班时间了,研究员都走了个干净,圆桌旁椅子都是空的,只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听见薇拉进门,把手上的书合上放在一边,抬起了头。
      “何老师好。”薇拉用了中文。
      “孩子,真是好久不见啊。”
      薇拉掏出包里的礼物,双手奉上:“嗯,我这次临时决定回来,看望一下老师,这么晚过来,多谢老师还愿意接待我。”
      白发老人晃了晃手旁的鼠标:“正好你来了,这个词源我们目前不能确定,讨论了几种可能性,你看看更有可能的是哪一种,还是说目前都无法确定,需要在辞书上都列出来。”
      显示器上的屏保本是许多变换着的古代语言字符,各种古代语言都说着同样一句话:“语言是人类的魔法。”晃动鼠标后显示出了桌面,是一张侧身低头看书的女人照片,照片里的女人有一张美丽的东方面孔,即使薇拉见过这照片多次,也曾经见过她本人,依旧每每都要感慨她超凡脱俗的美。
      薇拉俯下身,低头看着屏幕上显示出的各种单词,她一只手操纵着鼠标,翻动点击着屏幕上的资料,另一只手在纸上不停写写画画,低声与老人讨论起来。他们讨论了十几分钟,最后老人心满意足地放下笔,慈爱地看着她:
      “还是你厉害啊。”
      薇拉腼腆地笑了。
      “残片整理工作进行得顺利吗?”
      “顺利,下午就在残片整理项目组呢,迪思林教授(Dr. Dieithryn)拉着我不让我走,所以我来您这儿迟到了。”
      “现在已经有了它们,”老人抬手指了指桌上的电脑,自嘲地说,“很快这些工作就不需要人来做了。我们是一帮日薄西山的老古董,为难你这样的孩子还愿意做这种事情。”老人推开椅子,走到窗边望去,薇拉也跟随他站到了窗边。这栋楼是后来建成的研究大楼,并不坐落在古老的哥廷根大学校园内,从这高楼窗口望去,只能看见亮成一片的超高楼光幕,以及巨大的荧光屏广告,裸眼3D在播放的是汽车与奢侈品广告,一辆超跑冲出屏幕,消失在灯火辉煌的公路上。
      天上下起雨来了。
      “很快,人工智能就能自动分析古代文本了,我们这些老东西现在还在做事,只是因为这些历史啊,文本啊,古代语言啊……他们都不重要了。他们要先去做那些重要的事情。”老人自嘲地拍了拍手,“先消失的是印藏学,然后是埃及学,最后是人类思想史上的明珠——古典学。孩子啊,你是最后一个。”
      哥廷根大学的印藏学系在2030年消失,因为持续四年招收不到一个学生,接着埃及学系也倒闭了,薇拉在2047年获古典学博士学位后,这个系也消失了,薇拉是最后一个。
      “人类已经不需要我们了。”老人感慨道,“四千年甚至更远时期的语言,文字,戏剧,哲学,文学……他们离现在这个世界太远了……人们已经欣赏不了那些东西了。我听过AI写的交响乐,读过AI写的诗,我也必须承认,它们写的很好。可是人们不需要这些,人们不听交响乐,不读诗,因为没有耐心,他们喜欢那些带有强烈刺激性的东西,比如共感游戏与电影。”远处的广告屏结束了《阿凡达6》的裸眼3D电影预告片,开始放家庭共感游戏及家庭影院设备的广告,他们盯着雨幕中的屏幕,孩子操纵着宇宙战舰正在与外星人开战,粒子炮的特效在雨中炸出一层虚幻的虹影。很快,广告结束,开始播放新型智能管家系统的广告,穿着华丽银红色长裙的超模走过铺着地毯的客厅,拣起一颗红润欲滴的樱桃放入唇中。
      “她不喜欢这些。”老人抬头与薇拉一起看着广告,眼里老泪纵横,“你师母,她不喜欢这些。她连自动驾驶都不敢用,更加用不习惯这些。”潮湿的水汽似乎飘了进来,薇拉觉得自己眼睛也湿了。“这还是……那之后我第一次见你呢,孩子。”老人转头端详着薇拉,“孩子,你还是那个样子。”
      不是。薇拉在心里说,老师,曾经的我早就不见了。
      “我很高兴看见你没有放弃这些。”老人擦擦眼角,“我老了,很快就要干不动了,看见你这样的年轻人,我又高兴,又心痛。”
      “您没老,”薇拉轻轻握住老人的手,“迪斯林教授都88岁了,骂起学生来还中气十足,您可比他年轻多了。”
      老人笑了:“孩子,我真的很老很老了。”他转头端详着薇拉,说道:“你确实与她有那么点儿像,我不是指长相。”
      “师母是云中谪仙,我怎么可能跟她相比。”薇拉低下头,不敢直视老人的目光。
      “你十二岁时走进了她的梵语课堂,她当时本以为你是哪个学生或职工的孩子,进教室来找家长,想请你出去的,结果你直接用梵语问她——教授,我可以听您的课吗?把她给吓住了。”老人笑起来,薇拉也笑了,她说:“我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得很,到处想镇住那些教授们博士们,逮着机会就挑刺斗嘴,干了不少缺德事。”
      “孩子,你还当着全世界历史语言学顶尖学者的面,挑过我的错呢。”老人笑出了眼泪,“太厉害了,真的太厉害了。”
      雨下大了,隐隐有了雷声。
      “金羊毛(Golden Fleece),我想交给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为什么?”薇拉大惊失色,“老师,您担任结社会长十年了,为什么会想突然交给我?其他人怎么说?”
      “你不用紧张,这只是我的一个请求,你可以不答应我。我只是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做这个会长。”
      薇拉心中大惊,怎么听怎么觉得老人有一种交代后事的意味,但又不敢明着问。接手金羊毛不是不行,但是她已经与那个洁白的象牙塔相去甚远,她现在全身萦绕着死亡的腐烂味道和复仇的邪恶臭气,不敢踏足圣地一步。
      “老师……对不起,可是我不能答应。我做不了金羊毛的会长,我的心思,也并没有放在古典文学艺术的复兴上。”
      “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再保存这标本一阵子吧。”老人转过身,他不算高,但背影依旧挺得笔直,“老东西就应该跟老东西放在一起!”他大声说,朝薇拉挥了挥手:
      “孩子,你走吧!”
      雷声滚过,老人在雷暴中吼道:
      “坚持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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