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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四章 女人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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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2058年4月21日深夜。法国里昂。
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过道上坐着位穿着法国宪兵制服的女人,她耷拉着两条腿坐在那儿,一只手握着个人终端,另一只手按着右耳,似乎在听耳机里传来的声音。
“底西福涅(Tisiphone),请立即进入指定私人空间参加视频会议,你在这次行动中严重违规,你必须向几位负责人汇报全部细节。”耳机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的英文带着点奇妙的口音,有的音很扁,有的音又带着弹舌,这让她的无奈语气中多了点生硬。
(底西福涅,希腊神话中的复仇三女神之一,名字意为“报仇”,复仇三女神统称为厄里倪厄斯(Erinyes),本意为“愤怒的人”,为了不引起女神的愤怒与报复,雅典娜给她们改名为欧墨尼得斯(Eumenides),意思是“仁慈的人”)
“向你汇报了还不够吗?你难道不是我的直接联络人吗?而且我没有泄露任何组织信息,一切都被清除了,从监控中只能看见是他们发了疯,自己在房间里引爆了炸弹,把自己炸上了天。”薇拉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了看身边一个睡得发出细微鼾声的同事,背对着监控走到角落里,也用英文回答她,“我现在不能离开。”
“我说过了,灯塔只救人,不动手。你应当直接离开,让法国警方接手后续的扫尾,或许从他们的房间里可以摸到更多的线索,你直接一炸,所有东西都没了。”
“那真巧,我现在就是法国警方。”薇拉扯扯身上的制服外套,换成了法语,“根据这位女士的证件来看,我现在叫朱丽叶?梅西耶,就职于国家警察局,现因里昂出现恐怖组织活动,外派至里昂参与救援。”
通讯那边的声音停了几秒,显得更加无奈了:“但你必须参与这次视频会议,守塔人指定你必须出席。”
“那拜托你告诉他,我没空。”
“离开医院,清扫干净你的痕迹,然后回你的车里参加会议,你有半个小时时间。”
“美狄亚(Medea),你没有权力对我发号施令,我与你一样,都直接听命于守塔人。我尊重你,因为你是我的引路人与联络人,但这不代表你可以命令我。”薇拉不耐烦地说,“这年头了还要什么汇报,所有行动监控都已经上传,你们想要知道什么细节,不如多翻几次监控。”她的左手手表表盘突然亮起,显示出另一个通讯:来自阿多尼斯(Adonis)。她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耳机,塞进了自己的左耳。
(美狄亚,希腊神话中科尔基斯公主,曾为了向丈夫伊阿宋复仇杀死自己的两个孩子。)
(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一年一度死亡并复活的植物神。)
“你炸得太早了,我还来不及多撬一台电脑。”耳机里传来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声音,说着土耳其语。
薇拉按住按钮切换通讯频道,也改用了土耳其语:“这不能怪我,我只能发号施令,他们那么急着把自己炸上天,我也是预料不到。”
“总之我帮你抹干净了,得加钱。”
“都是组织内的人,跟我谈什么钱。”
“那不一样,你突发奇想要顶警察身份,不在计划内,帮你搞到她的资料还有指纹和虹膜,费了我好大劲。”
“你这是特意打私人通讯来找我要钱?”
“对,而且我要求立刻到账,否则我就……”
薇拉毫不客气打断:“她的身份目前还没有匹配的吗?”
“指纹比对没有匹配的,你如果拿到了她的DNA报告,我可以再试一下。”
“面部识别呢?没有失踪人口?这十六年之内的所有数据库都要比对,身份不明的死者也要比对。”
“我正在处理面部模拟生成,不过儿童的生长实在是很快,我的这套建模系统不是最高端的,如果她还在婴儿的时候就成了失踪人口,我不确定能比对出来。不过,你确定她是十六岁?”
“骨龄报告写了,十五岁七个月到十六岁三个月之内。快点比对。”
“要加钱。不过我说,你在这里干警方的活儿干嘛?”
阿多尼斯还没说完,那边又传来催促:“底西福涅,守塔人在等你。”
“美狄亚催你去开会。”阿多尼斯说,“她大概被你气疯了。”
“她控制欲太强,又太胆小。”
“别玩了!他们随时会对你进行基因检测,而且你现在打印出来的指纹和虹膜也很粗糙,安全等级高一点的验证关卡会直接报警。”
“好了我知道,我会注意的。”她挂了通讯,对美狄亚说,“我没什么可对他汇报的,暗网窝点被端掉,阿多尼斯也撬了他们的电脑,摸到的线索足够进行追踪了。至于我为什么临时起意想要动手杀人,我觉得,如果你在现场,你也会这么做。”
“但你这是严重违规,你极有可能暴露!”
“如果我被抓了,我就直接把你们供出来。”
对方一阵无语,薇拉又说:“我不相信警方,哪里的警方都不相信。把她交给警方,等于杀了她。”
“不交给警方,难道你要把她带回来?”
“她不一定能活下来。”
“你留了太多信息了,听我说,把她留在医院,让里昂警方接手,我们的目标是暗网,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或许吧。”薇拉说完这几个字,发现手术室的灯灭了,大门正缓缓打开,她立刻掐掉通讯,把耳机从耳朵里拔出来,快步朝手术室走去。
“您就是她的家人?”一头大汗的医生掀掉口罩,他的手术服湿了一大片,有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的吊坠从他的领口晃出来,耶稣肋骨清晰的瘦弱身躯在薇拉眼前闪了一下。
“不是,目前没有找到她的家人,她是HiH组织扣留的一名人质,有关她的情况都可以直接跟我说,医生。”薇拉掏出证件在医生面前亮了一下,“我负责此事。”
“她的情况很不乐观,”病床在机械看护的照顾下朝前移动,医生边走边调出电子屏幕上的检查报告与医疗记录,“急性重度肝肾衰竭,多处陈旧性骨折,严重营养不良,血液化验的结果显示她还有毒瘾,以及感染PY-40.2型多瘤病毒,我建议您也立刻去打一针阻断针,所有可能接触过她的血液、唾液和分泌物的人,都要在24小时之内打阻断。”
薇拉看了看显示在走廊尽头的电子钟:4月22日,00:06。她三十六岁了。
“还有时间,阻断针不急。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醒过来?警官,您也太乐观了。但愿,耶稣基督能保佑她活下去吧。她的基因报告出来了,就算有匹配的□□和□□,她的身体状况也根本不可能撑过移植手术。”
“请把基因报告发给我,我们需要对比基因库来确定她的身份。”
薇拉点开个人终端接收了基因报告,看着看护机械手把病床推进ICU,忽略了在她背后建议她赶紧去打阻断针的医生,又点开了她与阿多尼斯的通讯。
“基因报告给你了,再试一下比对。”
“法国警方给了你多少钱,让你这样忙前忙后的。”
“少废话,干活。”
“得加钱。”
耳机里的声音停了两秒,然后说:
“没有,都没有。她是黑户。起码在我撬进去的数据库里,她是黑户。”
薇拉没有回答。她又走回了ICU门口,透过玻璃窗看着躺在床上的少女。她极其瘦弱,一头淡金色头发混乱地铺在枕头上,氧气面罩下的脸色比床单还白。
“不过在HiH组织里,她叫苏珊,23岁。”阿多尼斯说,“我只能查到这个了,其他什么资料都没有,她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来的,都没有。或许你可以等她醒了问她。”
“她或许醒不了了。”
“那也是解脱。”阿多尼斯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看到她的病情报告了,HiH的人估计给她注射了足以杀死十个人的‘腮红’,我现在在筛撬下来的东西,你不会想看到的,太惨了。”
“按照常规流程的话,会怎么处理她?”
“你问警方流程?如果她醒了,录口供做问询,然后她这样的黑户会被收入政府福利机构,运气好一点会有人权保障委员会来管,据说他们底下的福利院会好一些。现在的福利制度足够让她在社会上生活,哪怕她不工作也没事,但考虑到她现在的医疗费用,肯定是远远超出政府给的救济金的,所以就要看她的运气了,如果她的案子能引起社会热度,通常来说很快就能凑够捐款。但她这个情况,又是毒瘾又是肝肾移植,这笔治疗费不一定一下子凑得够。”
“如果她没醒,但是一直活着呢?”
“那她就没有什么价值,安乐计划你知道的。”
“警方与检察院都不想保留她这个人证吗?”
“她要是醒不了,就不是人证,而是物证。况且法国警方似乎认为HiH只是一个单独组织,你炸了他们的老巢之后,他们打算不追查下去,直接结案。我投了点匿名邮件去他们的举报邮箱说了暗网的事,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理我。”
“Con!”薇拉没忍住用法语骂了句脏话,不等阿多尼斯开口,立即说道,“好了我知道了,碰到暗网他们就是这个态度。”
“你离开医院的时候再给我打通讯,我帮你抹监控。不过——”
“美狄亚找你干活时,你也是这个态度吗?”
“那不一样,她没你难搞。而且你今天格外难搞,是生日综合症吗?”
不等对方说完,薇拉切断了通讯。
于2048年开始在全球多个大国与行政联盟中试行的“安乐计划”,曾一度被人权委员会抨击是公权力对人权的倾轧,该计划认为,对于长期忍受重度慢性疾病且出现器官衰竭的非任何国家公民(包括但不限于黑户口,无法证明自己公民身份的流浪汉,非计划内出生生命体,克隆人类等),国家与政府机关人士有权决定是否对其实施安乐死。尽管人权委员会对此口诛笔伐,但长年受累于高额社会福利支出的不少政党火速果断地进行了执行。三年后,随着“同意书”提案的出现,人们注意力被转移,进而去围攻“同意书”,“安乐计划”就顺顺当当地沿袭下去了。总之,有户口和公民身份的人不用担心安乐计划,而没有这些最基本社会保障的人,根本还来不及操心什么“安乐计划”。
她迫使自己不去看病床上的少女。她瘦小的身体躺在各种仪器的包围中,正在努力呼吸。这孩子是她从那房间地下室里亲手抱出来的,那样小的一团,恐怕还不到五十磅,HiH的资料说她23岁,暗网总是这样,会故意把未成年人说成是成年人,这样不少恋童癖能毫无负担地一边享用少女或少年,一边自我安慰自己并没有越过人类底线。
但骨龄显示她只有十六岁,完完全全是个孩子,一个令她不忍放手的孩子。
今天是她的生日。这或许是上天给她的生日礼物,或许不是。
阿多尼斯说得对,死亡也是一种解脱。但她不想让她死,她甚至不想把她交给其他人。在肮脏黑暗的地下室里看到她的那一眼,她就认定了,这女孩属于她,她曾经遗忘了很久的火焰在心里烧起来,她全身滚烫,心跳加快,耳朵里听见自己血液翻涌的声音。
这是属于我的。想要拥有她,占有她,想要囚禁她,让她一步也不能离开自己,彻彻底底揉碎她,吃掉她。
“底西福涅。”耳机里美狄亚在叫她,“时间快到了,离开医院。”
“帮我接通守塔人,我有话对他说。”
“他会出席会议,你可以在会议里对他说。”
“美狄亚。”薇拉终于进了自己车里,她神情严肃,不知是因为熬夜,还是情绪起伏太大,她双眼通红,一些毛细血管迸裂,血液涌入她的眼球和大脑,她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晚上吃下去的那颗止痛药终于完全失效,痛感从大脑额叶开始蔓延,很快覆盖颞叶与顶叶,进而传遍全身。
“美狄亚。”她重复道,“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带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