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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狼烟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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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望归
章一•狼烟隐
“幸村精市?”迹部闻言起身,孤疑地看向来人“幸村?我倒不知,原来海国皇室仍有幸存之人?”
幸村却不接话,自怀中取出一物,通体莹红,幽艳冷透,原是他一直不曾离身的绯姬“不知阁下可觉此物眼熟?”
迹部看过,第一时刻低头看向腰间,将那流光绯玉握在掌心,抬头惊道“这莫非是……”
“母妃常与我提及我尚有一位兄长身处冰国,却不料竟也是皇室之人。”幸村喟叹道“倒也像她的作风。”
“如此说来,她竟未死,且又成了海国王妃?真是荒谬至极!”迹部一声冷笑,举扇直指幸村,厉声道“当日我亲眼看着她入殓下葬,如何会未死,又如何会冒出你这么一个同母异父的兄弟?”
“信不信,在你。与你我二人所谈的这笔交易,却是无关。在下不过是想要加以确认,并无他意,阁下无需介怀。”幸村收起绯姬,神色泰然,只径自坐下,淡淡望来。
“……”迹部注视良久,终是坐了回去,以扇击掌,问道“她当日身中寒毒,毒发而亡,难道此中尚有变数不为人所知?”
“确是身带寒毒,只是那毒并不会令人即刻丧命,只会于体内蛰伏,使人体越发畏寒,渐渐耗尽人体精气而亡,母妃亡故时,我已一十有三。”真是讽刺,他与母妃的命运,竟是如此相似,同样被世人误认为死亡,却又真实地另一种身份存活着……
“那么你……”迹部蹙眉,即使如此,母妃身中寒毒后诞下他,岂不是……
幸村略一点头,算是承认,“只是我并非直接中毒,毒性早已减弱,因而除去较常人更为畏寒之外,倒无再多遗症。”说罢轻声一笑,似是自嘲“否则又何以活至今日。”见迹部眼神闪烁不定,又笑道“只这样一来,我的身份却也无从证辨。”
“不。”迹部单手支额,眼光细细勾勒着扇面,避开他略带诧异的目光,幽幽叹道“你很像她。”抬头看见那人机不可见地微微折眉,续道“当年我虽不过是个四岁小童,母妃的样貌,却是一直记忆犹新。”
“阁下若想叙旧,事成后我自然奉陪。现下,我们可以开始了么?”似是对此话题全无兴趣,冷冷差了开去。他自小便知自己与母妃相貌惊人相似,只是如今想来,他却宁愿未有继承母妃那倾城之色。
“这是自然,不过既已道明身份,不妨以姓名相称,客套致辞未免矫情。”迹部点头应了,又问“你既知我所欲,却不知立海又是作何打算?”
“简单。你欲谋权篡位,我欲报仇复国。你欲借刀杀人,我不过想再使一记反间——将军。”幸村一手提盖轻轻拨动漂浮的茶叶,神色仍旧淡淡,目光透亮,从容不迫仿佛志在必得。
“可我既能达成目的,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以保你万无一失,不,当说是劝你悬崖勒马。”
“哦?此话怎讲?”
“真田意欲攻克冰国,你急欲推翻冰国当政,你二人目的本不相同,如何合作?事成之后又岂会有你半点好处?无非是家破人亡的下场。”“啪”地放下茶盏,清脆的敲击声尤为清晰。
微微一震,迹部又道“我也不比那皇城安坐龙椅之人,我既已知晓苍溟行军驻扎之地,虽是开诚布公,亦可倒打一耙。”对上那人清冽目光,却又微微一笑“只是如今看来,我却尽可不费吹灰之力而坐享其成?”
“俗语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要等得起……”
“俗语亦有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迹部收扇敲案。
“哦?”幸村面露讶异“那龙椅之上的,不正是你的兄弟?”迹部面色一僵,忽地与他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
一看到屋门被打开,倚墙而立的仁王立时弹起身来。回身拉开车帘。迹部竟也不顾身份暴露,亲自将人送出,幸村便为二人引见,相互客套一番又过了些时候方才驾车回程。
“如何?”待得二人进了车内,仁王便亟不可待地问道。至今仍不敢相信所目视的一切,当蓝烟联系自己之时自己是多么的震惊与欣喜,然,当真见了面,幸村遂提出要他安排与迹部见面,实不知要如何反应。他二人本也算得上故友,往日他虽不常去宫中,与精承精市却也交好,如今人是物非,他是他的主上,他们的一国之主,可精市却又不愿听他如此尊称,心中虽是习惯,面上不禁有些许尴尬。方才在外间久坐,里间一直无声,心里当真焦急,见了他毫发无损地出来,即刻想要问清状况,却又不得以同迹部寒蝉周旋一番,带此番诸事具定,方一问出口,见那故友面上渗出的淡淡倦怠,又不由后悔起自己的鲁莽。
“迹部已然同意与我等合作,方才来的路上,你与我所言事关兵器材料一事,可是有什么不妥?”微微颔首算作应答,斜倚着车壁,淡淡问了一句。
“风雅阁原先供给商人观月初恰是不动峰的旧贵,此番同立海合作事宜,尚未谈拢。”
“观月初?当年不动峰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花花大少?”
“正是”仁王轻哼了一声“这家伙的风流轶事怕是说上一晚也道不尽。”末了又摇首笑了。
“你相信观月初,也会付出真心么?”幸村只看着仁王一脸无奈神色,仰头忽地茫茫问了一句。
“什么?”仁王一时不知所谓,顿了半晌回了过来,又耸肩嗤道“他那种人?难以想象。”
“他那种人?哪种人?仁王大少爷?”幸村轻声一笑,看了当真是如沐春风,梨花盛绽。眼角浅浅细细地的纹路偷偷地舒展着,仁王看着,只觉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去。那略带玩笑讽刺地一挑眉,似乎将往日里暖意都带了出来。
仁王也不由笑了,当年的仁王也是京中第一花花大少,虽未流连风月场所,却是街头巷尾姑娘家们争相议论的对象,要真论招摇,他与观月恐是不分伯仲。只是谁又曾想到,外表轻浮的仁王,早已将心全部交与了柳生?
“也是,或是缘或是劫,时候到了,有些事,谁也逃不掉。”一念及柳生,仁王心头不禁欢喜,忙了半日还不曾与他照面,想来他还未知精市回来一事,此等消息,定要由他亲自告诉他。不知他得知后会是何番神色?只这么想着,竟不觉要偷笑出来。
见他满目柔情似水,幸村微微仲怔只低声跟着呢喃了一句“逃不掉……么。”
“苍溟营中,有多少我们的人?”心念急转,匆匆换了话题。
“处处都有安排,你大可放心。”
“我的身份暂不用告知旁人,以防不慎露出马脚。今后我只派蓝烟同你们联系,凡事无我命令,切不可轻举妄动。”他神色淡淡,语气也是淡淡,温和而宜人,不危险不威胁,然他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人不敢有丝毫的抵触。
“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瞬间就已经被折服。
“观月此人,你去仔细查一查,若我没有记错,或可寻到他的软肋。”
“我立时着人去查。”应了一声,掀帘向外看去,回头道“快到了。”
“真田今日出巡去了,五日之内,必定开战。这段时日,暂且静观其变。”
“是。你独身一人身处敌营,万事小心。”
“我自有计较,放心。”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中死水微澜。“还有一事,须得切记。”
“何事?”
“不要让丸井再遇上切原。”
“切原?晟王爷切原赤也?”仁王诧异不已,这二人之间似乎全无关系。
微微抿唇,终是只补充了“切记”二字。
仁王还欲再问,却已是到了地方,不及再多言,那人已径自戴上斗笠提帘走了,忙紧跟着下了车,却被阻了脚步,只得目送他进了营中,这才放心回城。文太何时与切原赤也有了瓜葛?想来只有夕照行动时交过手,为何精市要这般郑重地同自己一言再言?看他方才神色,似有未尽之言,却又为何闭口不谈?难道他,仍不能信任他们?又或是有了什么难处,难以启齿?
迎着风,仁王悄悄叹了一声,他到底,还是将他逼回了这条路,是对是错,孰是孰非,谁都不敢妄下定论。只是这不归途,一旦踏上,就注定只能义无反顾,一旦回首,等待他们的,只有万劫不复。
幸村返回苍溟军营时真田仍旧未归,蓝烟一早侯在帐内,终是等到了人,遥遥看去已体悟了一份倦怠,上前为他接下披风,一触及那玉瓷般的手指脸色大变,虽因了脸色苍白压下了微微的红晕,但毫无疑问体温是偏高了。想来昨日枯坐了一夜,大漠中虽没有湿气,那猎猎西风却能把人的骨架都吹散了,无怪会生病了。只是今日早日自己还念着前日道明身份的尴尬,竟是疏忽了,这又是半日奔波下来,竟还能撑的下来。
幸村显是疲极,退了蓝烟捧上的饭食,只嘱咐等真田回来要及时汇报便去休息。蓝颜不敢多话半句,诺诺应着,看着他闭眼假寐的侧脸突然委屈地红了眼,并不是公子待自己不好,而是替他心疼,替他委屈,为他难受。自己这般悄悄哭了一会儿,不敢再打扰他休息,默默退了出去。
真田方进了营口还未及下马,一人小跑着步子前来汇报玥公子病了的消息,当下顾不得自己定下的规矩,径直驱马直闯到帐口,匆匆下马闪身探入帐中。帐内竟是空无一人,只有玥静静睡着,一贯苍白的脸色终是掺入了一丝血色,柳眉紧紧纠在一起,秀气的长睫不断颤动,似是梦魇,又似是挣扎着不愿醒来。自责疼惜等一概情愫顷刻间都搅在了一起,小心翼翼地抚山他的面庞,不料却将人惊醒,只见他慢慢睁开眼,迷迷蒙蒙的,不复平日的深幽清冷,有一瞬的警惕在看清来人后又闭上眼不做理睬,微微一偏头又睡了过去,也不知方才是真醒假醒。
他轻手轻脚坐到他身边,微推了推,轻唤“玥,把药喝了再睡才能好。”
他又不情愿地睁开双眸,清明的目光流泻出来,溢满了胸口。他的目光凝在他的眼中,辨不清内涵,一眼就已沉醉,又何须多此一举?他用他平静无波的双瞳望着他,他深深看进他,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天地渊然,万籁俱寂,仿佛世上只剩下彼此。玥终是微微垂眼,撑起身试着做起,真田帮他叠好背后空隙,一口一口将药喂了下去。玥一口口喝下,却再没有抬眼。喝完药真田复揽着他一同睡下,虚拥着他,嗅着他衣上清清冷冷的残香,渐渐睡去。
摇曳的烛光悄然熄灭,散了缕缕青烟娉娉袅袅笼上随风轻舞的纱幔,朦胧了月色。幸村就着月光失神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流光飞雪在眼中翻飞,眼角滴下一星迷茫一点魅。
他忽地有些失神地想,真田是否会因为他的病而延迟开战?浅浅一笑,他一边榨取着这个男人的温柔一面在他的怀内机关算尽,他们的结局显而易见道连预想都是多余。无非是刀光剑影下的互相煎熬,无非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一切都只是早晚而已。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隔着国仇家恨,也注定要隔着烽火连天,而他们之间,却全全没有可以联系的物事,分道扬镳后谁会想起曾经的相见相识,注定只有生离死别醒悟过再放开又有何意义?隐没的狼烟烧在他们的心中,他的天下将不过是穷尽一切后筑起的劫灰,大地上永远有数不尽的人们在远离家乡的天涯遥望故土,万里烽烟焦土的火源是人心,连绵至四肢百骸的契机并非那般必要,但是一个时代的终结终究需要祭品……
如果他现在就动手,或许就真的可以解脱。可他不甘心,不甘愿。真田确为一位值得敬赞的霸者,不应死于冷月背后的阴霾,不应葬送于青史的罅隙。他举起手一寸一寸细细看过,虚握了握,又缓缓松开,手掌上纠缠的曲线看不分明。既然看不清,那末,何须在意。我倾尽一生,你倾尽天下,且看归一之时,天下握于谁手。
章一•狼烟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