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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如鱼饮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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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如鱼饮水
待看清了屋内摆设,幸村不由要该哭该笑,是该庆幸么,时至今日,竟仍能视物。抬眼见真田端了汤药来,约摸是说了几句切莫乱动好生歇息的话,便将那药盏吹过递来,面上全无躲闪,一片坦然。
既已下毒,又何必多此一举,非要让我在清醒时忍受发作之苦才算痛快?还是因怕我此刻死了,荒谷之中孤身一人终日无所事事,便留得我性命来凌辱折磨?只是那药入的口中,也早与毒药无异,均是闻不得亦尝不出任何味道来。
真田见他饮过汤药,将杯盏置于身畔,侧身坐于床沿,用未受伤的一手将他半拢入怀,小心翼翼地拆开幸村手上绷条,只是他自己本也有一臂骨折,不方便动作,又不可一味使力,因而解了半晌,仍是没能将结打开。幸村被他这一番拉扯早已牵动了伤口,见他仍不肯放弃,只得抬手自行解开。真田神色一僵,手上动作稍顿,自怀中摸出药粉往那已在收口却仍见之惊心的的伤口洒上,复又包好,这一次到是不见阻拦。
自昨日玥突然病发挣扎见送他一记眼刀后,他便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萦绕心头。今日玥转醒后也明显比往日疏远,他二人日日相伴,现二人心中均生出隔阂,真田不明玥冷淡原因,只是自己心中激荡却别有一股郁气积在心头。
将解下的布条扔在一旁,真田便想为幸村运功化药,不得应答,也未作多想,双掌对上他背后大穴,便要运功。哪料幸村蓦地一颤回过神来,眼中一缕惊慌警惕之色转瞬即逝,见是他要为自己运功,便又反身坐回。他这厢神色不变,反叫真田愣了片刻。要是在平常时候,真田的内力不仅有助于化解药性,更能在寒毒发作之际克制毒发活络血脉,缓解疼痛。可如今幸村体内剧毒受不得内力相催,反倒加快毒性发作。幸村只觉心脏被四处涌来的无形之力狠狠挤压,肺中好似被熔浆焚出一个窟窿,当真是揪心裂肺,好似下一刻便要被压碎了心脏,又要被那毒火由内向外焚烧溶解,一口黑血止不住地喷出,眼前一黑向前扑倒。
真田见了他如此反应,忙伸手用力将人拉回,却仿若是从水中将人捞出的一般,全身下上已被汗水湿透。原本如玉如瓷的肌肤迅速染上一层艳丽的绯红,脖颈倚在他的肩上,无力地后仰着,宛若垂死,却仍伸展出堪称完美的弧度。真田被他这等反应弄得瞠目结舌,心中也不禁怀疑是否另中奇毒,将人搂在怀内圈紧,只怕不这么做,这人便立时要如那青烟般散了。
幸村虽觉体内剧痛,却并未完全失去意识,晕了少顷只觉胸肺灼闷难受,又觉他来纠缠,便要挣脱,真田不敢用力,到真被他挣脱开来,却不慎掉下床去,体内又一阵岩溶翻滚,再睁眼却只剩下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噙着血迹的嘴角泛出一丝冷笑,伏在地上用力喘息,再也起不得身来。当我是三岁孩童么,打一巴掌再给一块糖,方才给我用药,是怕我今时扛不住毒发吧?我虽是棋差一招虎落平阳,又岂是能任你折辱的!你要我活着好拿千般万般的法子来折磨我,我偏不让你遂愿。这般想着,便待要咬舌了断,却不料突地被人拦腰一带腾空而起,飞出屋外,这一口下去便未能将舌根尽数咬断,却也要出了伤口,登时血流如注,蜷起身体忍着这股钻心的疼,却不想一下子被浸到了水中。
真田见他全身泛染出诡异的殷虹,肌肤温度烫得吓人,脑中不及思索,便带人一同沉入屋前寒潭之中。然幸村此时早已耳不能听目不能视,听不见他口中撕心裂肺的呼喊,也看不见他泰山崩裂的神情,只觉那一双手又来拨他的衣裳,当他是要在此刻凌辱自己,口中血水潭水混着灌入喉中冲的他恶心想吐,脑中些许零碎画面破壳而出,复又重重撞回脑中,仿佛又重新置身那暗无天日不得解脱的囚牢,当下再也无法忍受,用尽全身力气推开真田,虚脱地向潭底沉去……
真田不期然被他猛力推开,水中无依凭之物无法立身,因而也被推入水中,待扎出水面,早已不见了玥的身影,“玥!”“公子!”两声同样歇斯底里的悲呼在水面之上相撞,却只荡出浅浅数圈涟漪,水面依旧寂如千年古镜。
原是切原、丸井、凤三人清晨赶路经过真幸二人落水之处,发现了生火痕迹,一路疾风般赶路,赶到时正好看见幸村推开真田沉入潭中的一幕,切原顾不得其他,当场一声嘶吼跳入水中。丸井见此场面更是心惊,正欲上前救人,却不想被切原抢了先,方省起自己不可轻易暴露,险些铸成大错。这么一想,双脚便好似生了根一般钉在地上,上上不得前,退也退后不得。
凤本也担心丸井冲动行事,看他竟能生生忍下步子,心中不由称赞,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切放心,勿要急躁。我先去瞧瞧。”说着自袖中摸出一个小竹筒交与他,“你先沿途返回,一路上做些记号,待到了早时我们经过的那处山洞,烦劳将这竹筒打开,殿下看到你放出的信号,定会通知你两位师兄前来相救。”见丸井正想开口解释,忙摆手道:“我知立海自然也有方法发号,只是一来我担心真田见过你们的讯号,走漏了你身份,二来,此信号一经放出,要如何行事殿下自有计较。好歹是我最后一次为人办事,也得要尽心尽力才是。”
丸井见他说得这般坦白,知道他是有心宽慰自己,心中自然感激,看远处切原已将幸村就起,咬住下唇狠狠点了点头,扭头向凤拱手道:“文太静待先生消息。”说罢再也不见犹豫,纵身遁入林间离开。
凤见他当真能舍下说走就走,一面赞叹一面又要无奈苦笑,叹息一声“这两个人啊,都是胸无城府的天真性子,全然不曾有过长远计议,比起那二人面上毫无波澜,唯是如鱼饮水,是冷是暖只有自己知晓的,也不知是福是祸啊……”
“公子醒了!”意识回到身体的一刻,眼前事物尚且看来模糊,身边明亮的声音却是清晰可辨。“先生,公子醒了!”这声音是……赤也?这是怎么回事?我竟未死?竟已复明?赤也口中的‘先生’……又是何人?
“我来看看。”应话的自然是凤,那一头银发跃入眼中,幸村直觉凤一手搭上了自己的手腕,疑虑更重,凤又如何会同赤也在一起?……那个人,现下又如何了?
凤揽襟切脉片刻,颔首道“已无大碍。”见幸村双眼朦胧,好似不曾全然清醒,只困惑地看着他,那困惑却是极为纯净,失了平日那一贯的冷漠提防。心下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也不做解释,只笑得更为轻松愉悦“公子可有感到哪里不适?”
幸村暗中顺气调息,血气并无受阻,五感亦失而复得,只呼吸间胸肺处隐隐作痛,便抬手按住胸口微微蹙眉。凤见了他动作也不惊讶,仍颔首道:“公子身上剧毒虽解,余毒虽清,只是先前被那毒熔伤了肺,又浸入寒潭沾了水,就此种下了病根。倘若呼吸重了,便会有轻微疼痛,如今往冬日里过了,一旦寒气入体或许会引发咳嗽,但只要小心注意着,平日里并无大碍。”答话时故意提高了声调,好似不单单说与他一人般,眼角也不时顾向一边。幸村本不是轻易被调动之人,此时却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是杵在门边的真田。
凤见他二人见气氛尴尬,施施然起身对着真田道:“公子睡了两日方醒,虽已无大碍,但仍需好生休养,有话可别说的太久。我去盛些米粥来,吃过东西再喝药方不会伤到脾胃。赤也,我们走。”说罢想二人极认真也极慢地各施一礼,迈步出门。切原在幸村醒来的初时还是兴奋不已,很快便只乖乖立在凤身后,没了言语。此刻听闻凤唤他一同出去,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终是一言不发垂首行了礼跟了出去。
“先生。”出了门,凤正自顾自要去伙房盛粥,却不想被跟在身后一直不发一言的切原叫住。
“何事?”那日切原将幸村救起后,他便取出冰国老皇帝先时赐予鬼骑兵的一枚圣药相救。本也没有完全只望,不想这药果真了得,竟真解了那奇毒,救了幸村性命。真田一直守在幸村身边,对于他这个莫名出现的冰国军官也不过问。凤见他神色怪异,竟有些魂不守舍,知道二人定然发生了些不寻常的事,却也不打算细究。不想向真田询问幸村如何中得此等剧毒时,真田脸色大变,指着他反复询问了三四遍,目呲欲裂,大喝一声“怎会如此?”冲出房去,不时便听屋外惊涛裂岸之声叠叠响起,唯有摇首太息。往后切原又与真田汇报了柳相之死,真田仔细询问了一番,只抬手叫他去发信号搬救兵,自己却只若有所思,也不再进幸村房中。
本来他一人举止怪异便罢,帝王喜怒本不是常人能料,然而赤也在得知丸井退回后也是一味沉默,无论是照看着幸村还是药炉都时不时就走了神,对真田又躲躲闪闪,不知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此时叫住自己,想来是有了打算。
“我,想去看看文太。”本算不得什么稀奇要求,可此回他脸上全无喜色,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可见不同往日,中也不能阻拦了他,只得点头应允“你放心,我自会替你解释。”
切原拱手谢过,纵身去了。凤抬手挡了挡头顶上的日光,眯起双眼享受着谷间的徐徐清风,原本烦躁的心情在“莎莎”的树叶摇曳声中慢慢淡了下去。既然诸事已定,也该找个时机离开了。只是,稍稍有些放心不下啊……所以阿亮,还要请你,再多等待一会儿了。
真田见凤带着切原走了,本还感觉被看破般有些尴尬,转念一想,他真田弦一郎又怎会是这种扭捏之人,便提摆迈步走到床边坐下。幸村默然看着,眼中仍是沉如死水,寂若寒潭。真田的目光一对上这双幽瞳,登时又说不出话来。似是怕发出一点声响便输了一招般,二人对望良久,连气息都不敢外露,小小木屋突地变得好似冰窖,连周边的空气都冻成了块状,滞留在二人身边,更是要逼人噤声闭气。
半晌,真田沉声开口:“先前你中毒一事……我并不知晓。”他语气淡淡,眼光却亮入刀锋,丝毫不顾阻拦地钉入对方的眼中脑中,宛若一头蛰伏的野兽在沉默地叫嚣着“信我!信我!”他面上虽仍安静,却安静的有些歇斯底里。
幸村用力地闭上双瞳,痛苦地高仰起头,似在挣扎,又似在垂死,被真田按住的手并没有挣开,只是在他双掌的包容中狠狠握紧,仿佛只要将自己蜷得紧一些,渺小一些,就可以远离他所给予的伤害,远离随他而来的身心煎熬。
真田好似知道他的心思一般,竟当真立时松开了手,可一时又不知往何处用力,便死死扣在床沿上,骨节被压得翻白扭曲亦不自知。“我虽不知你中毒,但此毒本为苍溟宫中秘药,无论凶手是谁,皆与我脱不得干系。何况……何况我竟让你一人独自忍受这五感俱失五脏俱焚的苦痛,我……”往后却又禁不住语噎。
我这般不过是自作自受,本也怪不得他人,是我心思歹毒,一心要害人,反被下毒受辱;是我心胸狭窄,受不得他人背叛却一味只会在背后算计……我,我不过是想要人人满意而已……我想帮立海众人光复故国重返家园,是我错了么?我不过是想,抛开尘世杂念与世无争地安稳度日,这也是错了么?是,是我错了。从一开始便错了。但凡是我做事,但凡是我……总不会做好……总是会出错。我只求安心做我的皇子,不愿参与宫禁内的腥风血雨,最终却害得母妃死不瞑目,这是错。我为保皇兄声誉,稳定军心,穿上皇兄的铠甲顶替他上阵杀敌,最终打出了墨漓将军的名号,却夺去了皇兄的皇位,这也是错。我从父王手中继承皇位,一味依赖皇兄辅助,却还霸占着本该属于他的一切更是错上加错!从小到大,我竟从未做过一件正确的事!可自幼时起,身边何时有过能为我拿主意的人?尽管是一错再错,也只得万事都由自己抉择。可事到如今,我是能信真田,还是能相信自己的选择?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切原这厢来寻丸井,丸井本缩在洞中藏身等待援军,然等了两日也不见人来,只凤前日夜里来过一次,细说了幸村情况,安慰了几句,又因担心被发现,匆匆走了。这两日切原不曾来过,丸井本想不该恼他,他毕竟不比凤,真田眼下难以脱身。然当真孤零零一人在此,又终日无所事事,不禁埋怨起他来。原先在山中是,因要练功,虽身在山林罕见人迹,也不觉时间难熬。更可况山中尚有莺鸟啼唱,又有动物嬉闹,不觉寂寞。可如今……这山谷中不见任何鸟兽虫鱼,连淙淙流水之声亦不得闻,终日惟有“莎莎”树叶声响作陪,不时便听腻了。此刻听到脚步声,小心藏起气息,待闻切原在外呼喊他姓名,立时跳将出来。
切原见他出来,上前一把将人拉住,脱口而出的并非想象中的问候,却是令他面色煞白的质问:“我问你,你所说立海首领,可就是公子?”
丸井猛地一颤,都开切原禁锢向后蹿跳一步,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你怎么会这么想?”说罢只盯着自己手指一根根细瞧,就是不愿对上切原双目。
“事到如今,你不必在装糊涂。被我说中了不是?”切原此时也不在意他挣开自己,只想问到一个真相。见丸井鼓着双颊左右为难硬是不肯承认的样子,“哎呀”一声道 “我虽没有多大智慧,但也不愚傻,这一路除却陛下与公子,再无他人行踪。倘若不是公子,那便落崖之初就已死了,你又何必在此等待?如今你既不愿离开,亦不前行继续找寻,正是因为你寻到了他的下落,却又不能现身!”
“你!” 丸井像是被人戳穿了心事,一推切原赌气道:“你这呆瓜,这个时候如此聪明作甚!”切原先前一直逼迫丸井承认,可当真承认了又不知该如何应对,二人就这么僵站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步,末了还是丸井一瘪嘴先出了声:“既然你已经猜到,我便都与你说了,也省的终日瞒着你,我心里亦不得安宁。”
“主上的真实身份,海国先皇海王墨漓。是,我知道他多年前就已驾崩了,但是,但是他的确就是!起先我师兄弟三人率众夜探皇宫,我便与他打过照面,那时他虽识出我的身份,却只劝阻我们放弃计划。后来……后来狩猎奇袭,真田狗……咳咳,我是说,真田被二师兄的龙渊剑所伤,苍溟境内本该无人可医,便便他为真田导出了伤口。那时大师兄已认出他来,他却不识得大师兄,此举引得二师兄怒极,大师兄下了决心潜入苍溟营中确认。那晚他们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自此,住上好似恢复了记忆,接受了首领之位。”
“可是……可是他一直都命令我们按兵不动,没有下达过任何行动指示。那次你们大营遇袭,还是他让蓝烟姐姐前来请援解救的。总之,总之你相信我,主上他对真田并无加害之心。真的!不仅仅是我的感觉,我也问过先生,先生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主上他真的不是……真的不是那种人。”
切原默默看着自己被拉住的手臂,那双手一旦松开,应该能看到几道深红色的印痕吧。切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个时候还可以很认真、很仔细地想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但他就是费了半天功夫也没能把思路拽到公子是立海首领,是他的敌人这件事情上去。
丸井见自己说了那么一大通,切原却是不理不睬,咬牙一甩手道:“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我已走漏了机密,自当以死谢罪。你既然全全听了去,更是留不得。我便先将你杀了,然后自尽,毕竟也算是让你做了个明白鬼,好歹也留个忠义两全的名声。同我一起上路,你也不委屈。”说着就要狠心拔剑。却听切原齿间透出几个单字,细一听却反复是“爹、娘”二字,一时呆愣住,剑也忘了要拔。
切原突地醒悟过来,一把抱住丸井,丸井正被这突然袭击弄得发懵,不想一句话就这么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文太,我们一起逃吧!”丸井被这话砸的脑袋发晕,空张了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陛下和公子二人,既有这般身份纠葛,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如爹娘般共赴黄泉,否则便是一生一死,不死不休。无论谁是赢家,都只是身不如死。我们,我们万不能像他们那样。所以文太,我们一起逃吧!像先生一样,避世而居,离开国仇家恨的牵绊,安心平稳地生活吧。”
丸井脑中想着自己应该再一次推开他,搬出家国血债,匹夫有责一类名头教训他一番,可实际上他只能任由切原将自己越抱越紧,随着他的颤抖而颤抖,随着他的流泪而流泪。
远处的脚步声逐渐明晰,相拥的二人抬起同样带着泪痕的面颊面面相觑,蓦地闪到一边藏住身形,心脏不约而同地揪紧,这第一批来的,到底会是哪一方的人?
章四·如鱼饮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