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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参商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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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参商离
一日休整,一场云雨,一场惊心一人去,满地无言。
东曦既驾,苍溟大军应命拔营,前往凛州城中。真田留了莲二打点巨细,先派了人手将幸村送入城中,月余行营军旅生活,难有安定之所,入得城中多休息片刻也好。况且城中早有切原打点妥帖,他自然放心。
于是幸村一人上了一辆轻便小车,便先往城中去了。蓝烟昨日方去,营中少有女婢,真田忙于调度大军,二人又是各怀心事,也忘了添一小厮伺候左右。幸村此时倒也乐得他忘记,既失了蓝烟,更犯不着再多出一人照顾束缚。切原早已将居所收拾停当,只等他来,只是自己军务在身,虽是安排人候着自己却未久留,前来行过礼便又匆忙走了,竟连一盅茶也未及得吃。
幸村看着那少年走得匆忙的背影,一时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落寞,一切都变得太快,唯他是千般万般想要停住这人是物非的悄然变化。搁下茶盏,眼见着蜷缩的青叶慢慢舒展开身体浮浮沉沉,悠悠道“出来吧,早知你会来。”说话间已取出一只空杯烫过再斟了茶,抬眼人已在身前,却是不坐。他也不开口,二人只这般耗着,末了他垂着眼听得头顶上一声低叹,先入眼的是来人搁在桌上的佩剑,再是捧杯向前一递的双手“谢主公。”一口饮尽,“好茶。”
幸村这才抬眼向他看去,摇首道“你既无心,莫负了这好茶。”其实说是好茶也未必,凛州并非产茶之地,又处大漠边界,有饮水已是万幸,百姓家哪里还有闲心煮茶,此时这一说便是两方意指来人口不对心。将自己身前那只小杯向前推去,拢袖将玉手附上剑柄,蓦地抽出一半剑身,只见剑槽上七孔顺次而下,剑意凌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只问,你信我不信?”
仁王定眼看他,他却只看他青锋,仿佛其余一切都是虚妄,入不得他眼。强自深吸一口,慢慢呼出,“您是主上,属下胆敢不从。”
归剑入鞘,幸村淡然道“这里只我二人,你大可不必如此,也省的你我二人都受累。”
一时无言,仁王再开口时已是显出焦急“难道前日苍溟大军滞留沙场,大营遭袭不是个攻破苍溟的绝好机会。”
“时机未到。大军铩羽而归我等如何抵抗?冰国趁虚而入立海何处立足?”
“只要杀了真田,苍溟大军必定分崩离析,不足为虑。”
“不。”幸村答得斩钉截铁“真田现在不能杀!”
“主上!”仁王拍案而起,扣紧牙关,似是在竭力控制,字字都是挣扎了半日方才挤出“主公弑兄覆国的大仇亦不愿报,莫非当真是日久生情,于心不忍?”
幸村微睁双眸,眼露惊诧困惑,似是没有听清,又似是怕自己听错,最终沉于幽寂孤倦。仁王心中后悔不已,只想抽自己一掌,却仍是握拳相抗,无论他信与不信,他总要替海国万千遗民问上一问!
幸村面上颜色未改,只是苍白的颊上竟透出些许绯红来,声音仍是冷定,只是觉得轻渺,好似再虚上一分便要消弭般,心口堵得难受,玉般肌肤泛着青白,唇上好似沾了佛前的一抹青灰,虽不是那女子般的万千娇媚,却独生出一分清冷的风情,令人敬畏而不敢亵玩。
“仁王,杀死一个君王并不能推翻一个王朝,我们要的是复国,而非报那一剑、一仗之仇。是你偏执了。”他像是佛前的一朵青莲,透过池水看过了人世间千百个弹指刹那,他用超然离尘的目光看多了每个人的欲望执念,那一瞬间,仁王从他眼中看过了花开花落,沧海桑田。
“……望归一事我们已经宣扬,相信真田等人很快就会知晓,属下亦在尽力寻找。”避开之前的话题,仁王只得顾左右而言其他。
“望归不过是传说,不可全然当真。”
“既然是传说,总不是空穴来风。”
“传说不过是重重机缘巧合,世人倘若当真,只怕再难寻得。若直言天命尚且勉强,如何要将王朝更替归于一把剑?”仁王颔首答“有理,一把剑再好也不过是一把剑,传说却足以惑乱人心,只是……”
“只是?”
“只是我相信,擒贼擒王,灭国弑君,天经地义。”仁王说到此处,已是目中带火,不容置疑,足见心情激荡。
幸村缓缓支起身,目光却不曾离过仁王,站定半晌,目无焦距,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却说不清是为何,此时见了仁王不成功便成仁的神色,心中猜到大半,竟觉得脚底飘空,头晕目眩,全身泛寒,怔怔道“什么意思?”
仁王提起佩剑挂回腰际,沉身一字一顿“意思是,真田弦一郎现在,想必已经死了!”
被安排在屋外守卫的苍溟士兵眼睁睁看着一袭青衣驾着骏马破门而出绝尘而去,面面相觑间看见对方面上慢慢浮上的惊惧,这才大呼不好。然幸村坐下乃是罕见良驹,哪里是修为平平的士兵徒步可跟上的。又经耽搁,早已去得不见人影。只得认命前去向切原汇报。
切原听闻幸村一人打马扬长而去,也是惊疑不定,不及派人打探,只听说人是往城门方向去了,显然是要出城去。虽不知他何故匆忙出城,总是和陛下有关。此时切原尚未收到真田等人遭遇伏击的讯息,但见平日一向温沉的幸村夺马而出,已决出事态紧急,当下飞身上马,亲自追出城去。近得城门,正见城门守卫一脸惶然,见了他不等问话,慌忙跪拜于地,口中直叫恕罪饶命。切原此时无暇计较,只问人往何处去了,得知是往回营方向走得,心中猜到了七八分,速速调集一队人马随自己追出。
放出了城不远,但见前路上早已站开一路人马,风烟中一抹红色分外耀眼,跑到跟前一看,果然是丸井带了一路人马拦在道上,立海众人正一字排开,各人手中均持一把劲弩,杀气凛然,蓄势待发。
切原勒马停下,翻身下马,困惑地看向丸井,想要开口询问,甫一张口却被灌了满口风沙,只疼到嗓子眼里,磨出血来,话也再问不出口,他已明白,无须再问。
丸井伸手捋过被风吹散的额前碎发,苦笑开口“傻瓜。”他虽未发出声响,二人却都已心知肚明。切原小心翼翼地抽出佩剑,他拔剑拔得很慢,却没有一丝犹疑,因为他必须拔剑,他别无选择!
丸井缓缓垂下手,按上剑柄,却不拔出。 “我不愿与你动手。”
切原紧紧盯着他的双眼,眸中无喜无怒,无痛无悲,只幽幽说了一句话。“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礼?”
丸井抿唇紧闭双眼,此话一出,便是再无回头之路。他的衣袂在风中不断翻腾,他的人似乎也在风中微微晃动,一袭红衣如同一簇跳跃的火,如今却几近熄灭。他的脸色惨白,剑光更白。他没有必要痛下杀手,他的任务只是拖住切原救驾,可他不得不出剑。他必须缠住切原的剑,这样才能让他不得喘息,让他停止追问更多的秘密。他不忍心欺骗,却可以选择沉默。
他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这想法似乎又有些可笑。自他们初遇不就已是刀剑相向?可是,为何现在这一刻,是如此的难以面对?丸井凝视着君问的剑锋,不由自主地想“主上,您在冲出城门的那一刻,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呢?”
幸村只身驾马奔到悬崖边,顾不得一路风沙尘土,也顾不得怜惜宝马,直将马鞭抽的红透,然奔至崖边,却只见荒凉沙洲横尸遍野,浓稠的血腥味令人直欲作呕。他怔怔下马走到崖边,从崖底奔腾而上的狂风近要将他掀翻在地。茫然看向四周却只是空空如也,幸村只觉心中也是空空,一时杵在原地,竟不知自己是为何而来。
“你终究还是来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满是嘲讽的冷语,一惊之下回头看去,却是柳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他的衣衫已是残破,神色憔悴,身上带伤,血早已染透外衣,虽是狼狈不已,腰板仍是挺得笔直。
幸村与他对峙片刻,方才开口,声息微显干涩“原来,你竟未盲。”
柳嘴角勾起一份神秘莫测的笑容,傲然微仰着头,淡淡道“果然,你也非哑。”
幸村一时无言以对,他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为真田做出了怎样的牺牲的,付出了多少代价,既是敬佩又是吃惊。不知此人掌握了多少秘密。你在一个瞎子面前,总是会放松警惕,然而你突然发觉其实此人并非眼盲之人,那实是一件令人胆寒的事。
见他默然不语,柳蓦地一声冷笑。抬手指向崖边,哑声道“你信么,他就在下面。”他目光温柔地看向崖边,口中轻喃“你应当下去陪他。”幸村微微蹙眉,不及回应,只见他忽地直指自己,目光凌厉,厉声质问“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我为了他,装了三十年的瞎子!为什么可以陪他死的那一个却不是我?!”他的发簪早已掉落,长发散乱,脸色青白,目呲欲裂,不顾一切地嘶吼咆哮,形如厉鬼。“是你害死了他!你该死,你该去陪他!去陪他一起死!”幸村亦是脸色泛白,怔怔向后退去一步,心绪不定。无论是谁,面对一贯儒雅沉静的柳丞相这般歇斯底里地嘶吼,都不可能保持镇静。
“他不会要我陪他,他只要你。只要你!”柳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把剑,直直向幸村攻去,幸村不料他身负武功,略一吃惊立时抽出绯姬,然毕竟身无内力护体,一路飞驰已是劳累,加之武器上有吃一份亏,幸而柳内力并不深厚,仍能斗在一处相持不下。
架住柳的长剑正待反击,幸村忽觉身体如坠冰窟,寒冷僵硬异常,全身难以动弹。柳察觉出异状,忽地连声大小,推开一步。幸村只觉全身血液都已凝结,跌落于地,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双手抠入沙土中,却从指间漏去大半。
“陛下偶然还是信我的……不枉我……不枉我……”柳喃喃低语,面上忽现喜色,立时生动不少,“我早已怀疑你,无奈陛下迟迟看不透,如今看来,原来陛下早已知晓,只凭看你的笑话。我曾交给陛下一味毒药,此药潜伏时期长,先是诱发你体内寒毒发作,继而渐渐丧却五感,最后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如今你寒毒发作频繁,便是这毒药所致。哈哈,陛下他,终是信我的,终是信我的。你算什么,一个男宠而已,陛下的麟儿上月已经出生,你却是个男人……我为陛下付出如许,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他当然不会被你蒙蔽。他……他信的是我……信的是我”柳反复重复着这一句话,不觉竟落下泪来。
幸村扣紧手中沙硕,直觉双手已被磨出血来亦不放手。绝望的闭上双眼,原来他早已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一个圈套,原来真正上当的是他,原来他们一直是在两厢欺骗。原来……幸村只觉可笑,连身体的疼痛亦感觉不到,他蓦地抬头看向柳,轻轻一笑,那一笑,足有睥睨天下的从容,足有大彻大悟的通明,足有倾城乱世的风华。他费力地支起身来,眼中绽放出奇异的光彩,对着柳一字一顿道“他不会死,我亦不会。”说罢,竟一个纵身跳下高崖。一袭如烟的青衫,很快便散入了朦朦云雾中。
莲二一时愣在原地,无法相信眼见所发生的事实,知道一柄剑从背后穿胸而过,仍没有感觉到相应的痛苦,他低头看着胸前的剑刃又被抽离身体,脑中一片空白,身体慢慢软到下去,他似乎能感受到冷风灌入了被洞穿的身体,透过了他的骨缝,无尽的空虚与疲惫涌上心头,真田,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从来都只是为了你,而不是苍溟。可是此刻,陛下,莲二觉得,以身报国,此生,无憾。
仁王甩开剑身上的血,归剑入鞘,面若寒霜 “我从不在背后杀人,你是唯一的例外。”
柳生早已冲到崖边,此刻返身走回,只觉身体僵沉,看着仁王半晌无言。
仁王蹙眉望向翻滚的云层,握紧柳生的手低声安慰“相信我,他们,都不会死。”
另一厢的丸井与切原正斗得不可开交,忽的被一人拉开在他耳边耳语数句,丸井闻而色变,当下命令收兵,径自上马向悬崖赶去。切原见他突然要走,一声“文太”破口而出,丸井勒马回头看过一眼,只有苦笑“傻瓜,但愿,后会无期。”
切原见人头也不回的离去,正犹豫是否要追,身后一名军官匆匆赶来报信,切原闻言更是大惊失色,随手拽过一匹马一夹马腹向丸井追去。
大漠上狂风大作,碎石满地乱走,西风万里沙同瀚海,正是山雨欲来之势。
章六·参商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