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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云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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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远山和宛秋踮起脚尖儿,从几个拉扯的大人与门框形成的缝隙之间挤进院落,站到几个面无表无情的孩子身边,装作一直在场的模样。
门口的争执声消停下来,换成了彼此之间寒暄的客套话,程主任的言辞之间也有了告辞的意思,程远山这时便识趣地往那边挪动,嘴角挂上微笑,对着宛秋的父母点头道谢。
父亲道:“您就留下吃顿晚饭吧,那事还得靠您多费心......”
程主任道:“啊呀......这多不好意思呀。今儿多谢款待,我看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这就动身往回去啦。”
父亲还想再寒暄几句,母亲却在一旁不着痕迹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夕阳的余晖撒满田野,乡间的小路上铺满稻谷的清芬。程远山跟在程主任身后,迈开脚步,踏上那条长路。宛秋站在院儿内,想象着他远去的背影——他走到村口时回头望了一眼霞光下的辽滨塔,一间木屋的房顶已然披上了金色的薄纱。
父亲从门口掉头往北屋走,拨开母亲的手,面上有些许不快:“你扒拉我干啥?都到门口了,他还真能折回来吃饭啊?就一句客套话,你还当真了?”
“对对对,客套话,”母亲拉下脸来,“你就是爱客套,好面子,不知道哪下就让别人惦记上了。远的不说,就眼巴前儿这回,你干嘛巴巴的给村里摆这么大一场席面?把那几个上山帮着找孩子的凑一块儿吃一桌就得了呗,偏得弄这么大阵仗......”
父亲掀开门帘,一只脚踏进北屋,扭头瞪了母亲一眼,高声吼道:“那还不是为了孩子好?你听那帮人都怎么说小崽儿?什么鬼上身、鬼还魂的,听着都膈应!他才多大点儿的玩意?以后在学校还混不混了?”
母亲也不甘示弱,推开挡在面前的四个孩子,跟上前去,夺门而入,向父亲喊道:“他混不混那都是自己作的,该不着我们娘儿几个头上,为了这么一个儿,花钱破灾,到头来苦的还是咱们全家!今儿给他办个酒席,明儿再被人敲一竹杠,你赚来的那几个糟钱,一个子儿都攒不下!没几个月就是年关,我看你到时候从哪变出钱来!”
父母的争吵声从北屋传进院儿里,三哥男孩连成一串儿,呆若木鸡。大姐一甩手臂,拧过身子,小声嘀咕着:“为了几个破钱,又吵吵,成天到晚没完没了!我就等着长大成人,早早离开这个瘪地方!”
姨父倚着门抽烟,眯缝着双眼,饶有兴致地看向北屋,目光像是要从北屋的门里穿射过去,好看清父亲和母亲吵闹的场景。一支烟抽毕,他随手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尖踩灭,一边幽幽地吐出最后一个烟圈儿,冲着北屋的方向道:“哎呦,这都十几年的夫妻啦,还为了钱的事儿掰扯哪?呲呲呲......也难怪,村里人嘛,倒也正常。真有那阔绰大方的,谁还窝在这儿?都是小老百姓,日子苦的呀,哪里像城里的那些老板,一出手就是几十的小费......”
他边说边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着了。大门紧闭,烟草的气味被捂进庭院,几个孩子被呛得喘不过气。大姐朝伙房点点下颏,推搡着三个弟弟,打算进去避一会儿。姨父这时却来了兴致,叫住几个孩子,让他们到他身前站好。
姨父撇着嘴,翻着眼珠,晃头晃脑。他在辽滨塔的一户人家里,描述着自己作为城里人的别样生活。
“你们几个,都没去过城里吧?”姨父微微弯腰,语气夸张地问道,“丫头呢?没去过?老二老三?也没去过?那这小崽子就更不能去过啦......”
姨父脸上扬起得意的笑容,烟雾从他的嘴角、鼻孔里溢出来,他用力地吸了几口,掐灭烟头。“那你们今儿可真是走了大运了,遇上我,给你们讲讲城里人怎么过日子。”
“怎么过日子?”大姐挥手赶走身边飘绕的烟雾,脸上显现出不耐的神色,“城里人不长两只眼一张嘴?白天不吃饭,晚上不睡觉?”
姨父低头瞅她一眼,歪着嘴道:“城里人,也吃饭,也睡觉,但咱们吃的是精粮,睡的是大床,平日里做饭不用灶坑,拉屎拉尿有厕所,不叫茅房。”
大姐转过脸,不理他。
姨父眼角眉梢带上了些得胜者的光彩,他拉过身后的那把藤椅,坐进去,翘起二郎腿,一副说教的神情。
天色暗淡,日薄西山,父母的争吵声在北屋此起彼伏地响起,几个孩子肚子饿得咕咕响,强忍秋日晚间的寒风,耳边夹杂着姨父的说教和屋里传来的吵闹。
“城里人哪,出手阔气,会打点关系,把每分钱都花在刀刃上,不浪费一分。尤其是肯在教育上投资,培养孩子,那是一点儿也不怠慢,哪像你们这儿,方圆百里找不出一所像样的学校。你们也不比你小哥,他在你老姨肚里头的时候,我就教给他知识,城里人叫这个胎什么......啊对,胎教!”姨父瞧一眼北屋,搭在膝上的一条小腿前后晃悠几下,咂咂嘴,继续道,“叫我说,你们有机会也让你爹带你们进程转转,开开眼界,总在这小村子里呆着,原本挺好的孩子都成了傻子、废物......”
大姐终于忍无可忍,她抬脚狠狠地跺了几下地上散落的烟头,扯着尖利的声嗓,喊道:“这院儿里我看是没法待了,谮大味儿,呛死人!屋里那两个也不消停,屋里哇啦一通喊,吵死人!”
姨父讪讪地闭上嘴,搬开堵在门口的藤椅,转身回厢房去了。大姐一脸煞气,回头冲三个弟弟咆哮:“还站这干啥呢?挨呛没够啊?一个个净整那个没出息的样儿,不怪人家说你傻!”她两步跨进伙房,“嘭”的一声,摔上门。
两个哥哥足足愣了几分钟,看看北屋颤动着的木门,瞅瞅伙房飘出的几缕炊烟,又瞧瞧厢房刚糊了窗户纸的木窗,然后也转身回南屋去了。
宛秋孤零零站在院儿内,觉得今天的一切都荒诞得出奇。他蹲在地上,把姨父扔在地上的几个烟头扫到角落,然后起身向后院走去。
一摞砖头还整齐地码放在墙角,有几块零星地散在地上,那是程远山翻墙的时候踢飞出去的。宛秋盯着那几块砖,愣了愣,又抬眼望了望院外。
在北方的秋天,晚上六点左右已然不见日光。宛秋此时向外远眺,远方的群山接续着暗沉的苍穹,山顶隐在夜色里,他踮起脚,走进看,仍看不清山的边际。它们像是一排巨大的栅栏,直插云霄,将辽滨塔与山那头的世界隔绝开来。辽滨塔村的孩子们翻过后山,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学校,他们对山那头的世界的认知也止于学校。
“那边的山地不像你们村的后山,而是成片成片,一圈套着一圈,中间有片湖......”宛秋的耳畔响起程远山的声音,听他这样描述自己的家乡。
那他有没有像自己现在这样,在天黑的时候远望家乡的那群层层叠叠的山脉?它们是不是也想栅栏一样,只是多了几个环?下次再见面,问问他吧,宛秋想。
他把碎掉的几块砖捡起来,仍到墙外,又把院里的那把藤椅搬来,垫在脚下,把摞在地上、较为完整的几块砖头重新安回墙头。
搬完了地上的砖,墙上方仍不平整,宛秋打量一下四周,瞧见那口砌在院里的新灶。他灵机一动,从藤椅上蹦下来,蹑手蹑脚地凑到灶台近前,上身前倾,伸手抬起架在灶上的那口大锅,从灶台内侧壁抽走几块红砖。
他双手拎砖,正欲起身,却听见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大姐瞪视着他,高声问:“大晚上的搁灶台边儿上打转,猫个腰跟做贼一样,怎着?往灶里藏什么宝物啦?”
宛秋顿觉脊背泛寒,额也是冷汗不断,他哆嗦着抬头,不敢正视大姐,抖着嗓子,指了指后院那排参差不平的墙头,道:“我、我、我看那墙不、不平整,太......难看!想、想从这掏几块砖,补一补......”
大姐见他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觉得好笑,眉目间也柔和下来,缓声道:“这都多长时间了,你见着我怎么还像耗子碰见猫一样?男孩儿,胆子也忒小了点儿。”
见宛秋不言语,她抬腿往屋里走,临进门还补了句:“锅里有炖菜,还有饼子,你饿了就自己盛出来吃。炉子上还烧了壶热水,你拿来溜溜缝儿,剩下的等北屋消停了,给爸妈送去。”
晚风吹起了红砖上的几点灰泥,引得宛秋一阵呛咳。两块红砖得重量坠得他直不起身板,他一步一个脚印,走向那面墙。中间的那块空缺会被填满,就好像白天的事情从未发生,程远山的形象也变得虚幻。
伙房的大锅里盛放着冷透的炖菜,菜汤呈半凝固状,上面还飘着几片浮油。宛秋拿起一张饼子,咬了一口,咀起来又凉又硬,咽不下去。他又挑了几根炖成糊状的粉条,和着饼子,艰难地吃完。
收拾碗筷的时候,他脱去外衣,几片叶子从衣裳里飘出来掉在地上。叶子金灿灿,在夜光里还是亮,一晃一晃的。他猛然记起,程远山说过的那种树叶水是要用热水冲泡的,喝起来才会有甜味。他赶紧放下衣裳,从碗架上抄起一只喝酒用的海碗,倒满热水。再挑出两片叶子,用清水洗净,泡进海碗。
他盯着那只碗,看碗里的水由澄清变为淡黄,碗沿上袅袅的热气聚成一团,飘散到空中。他用目光追寻着那团热气,从碗口到半空,却总也看不清它最终去向何方。
最后一缕热气蒸腾进半空,宛秋双手端起那只海碗,小心地品尝起树叶水的味道。水是苦的,比白天用溪水泡过的更苦,苦得他整张脸皱成一团。
他暗想,树叶水果真不是人人都能喝得来,要是在辽滨塔,这种爱好肯定称得上“不正常”。把嘴里的苦味咽下去,宛秋才皱着眉头收起碗筷。两片树叶静静躺在碗底,他把它们拾起来,捧在掌心,描摹着叶脉的走行。
或许程远山家乡的那种树叶,泡水喝真的就是甜的呢?又或者,城里的树叶和村子里的就是不一样呢?
下次见面,再问问他吧,宛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