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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落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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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远山上身微倾,一手撑在身侧,一手捏着书脊,将书翻转过来。
“嚯,《地道战》?这可是我爸年轻的时候爱看的东西,”他信手拈着书,翻看几页,又扫了眼桌案上散落的另外几本书,“看不出嘛,你小小年纪,书看得还挺杂?”
宛秋垂下眼睫,“都是我爸从镇上淘来的,我没主动要......”
程远山把书放下,下意识地把桌上的书码齐。“那这里头总该有几本是你喜欢的吧?”他问。
“没什么特别喜欢......”宛秋有些局促道,“也没什么不喜欢......”
宛秋低头捏紧手边的衣角,下颏窝在胸口,血流涨上耳廓,他能听到心脏的搏动。屋内寂静良久后,程远山寻了个木凳,用掌心抹去灰尘,在晚秋身侧坐下来。那小木凳是宛秋周岁时父亲为他打制的,这些年被仍在角落落灰,接口处的榫卯早已不牢固。程远山坐在上去,一阵吱嘎声打破了屋中的沉默。
“那你有什么爱好没有?或者......比较喜欢做的事?”程远山盯着宛秋的侧脸,低声问,“不是那种不喜欢也不讨厌的?”
宛秋扭过脸,安静地看向他,摇摇头。
程远山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他张着嘴,半晌不知如何响应。
宛秋的目光从程远山身上移开,他望向窗外的光景,眼底如秋水般平静,没有孩子该有的光彩。
良久,他问道:“人必须有爱好吗?你们都有爱好?”
程远山愣了下:“你们?”
“就是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
“......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是爱好广泛。”
“比方说?”
“比方说,正常点儿的就是踢毽球、打弹珠、抽陀螺啥的。”
“那还有不正常的?”宛秋歪过头来。
程远山抓着凳子腿,凑到宛秋近前,他一手撑着下巴,眯起眼笑道:“那可多得很哪......给你讲可以,但你不能学,更不能说出去。”
宛秋认真地点点头。
程远山伏在案上,看向远方,像是在述说一个故事:“我家住山城,那边的山地不像你们村的后山,而是成片成片,一圈套着一圈,中间有片湖......”
宛秋在脑中描绘着这幅画面。
“我家在湖岸边住,每到秋天,一开窗就能看见山上的落叶,风吹过去,叶子就‘呼啦哗啦’的响,阳光打上去,金灿灿,一晃一晃,很漂亮......”
“听起来像书里的画面。”宛秋道。
“可不嘛,我把它写进作文里。”
“那老师肯定表扬你了吧?”
“没有,”程远山埋起脸,“我才不给他们看......唉,说这干嘛,你听我给你讲......
“山上的树叶一变黄,我就每天早起十几分钟,看山上的叶子。有几片从树梢上飘下来,像蝴蝶一样。我趴在窗户上看到了,就想伸手把它接过来......可山离我太远了,我碰不到叶子。
宛秋也趴在桌上,头偏向程远山那侧,他道:“那你可以到山上把它捡回来,然后收好。”
“确实,”程远山道,“我周末放假,都到后山去,捡几篇最大、最黄、最好看的叶子,然后把它们收进一个小铁罐。那时候我看小人书,看侠客受了伤,总要找些救命的奇药,其中有一种,形状特像我攒的叶子。”
“你觉得叶子能治病?”
“对啦,”程远山枕着手臂,冲宛秋龇牙笑道,“书里的那种草药很神奇,不止能止住身体上的疼痛,还能医心病,我觉着我的叶子也不差事儿,就按书里说的,把叶子晒干,用来熬水喝。”
讲到这里,他停了下,一只手臂伸展开来,把脸贴在桌面上,指尖抠住桌子对面。他闭上眼,像是在回忆一个难以割舍的梦。屋里充斥着他均匀舒缓的呼吸声,暖湿的雾气喷在宛秋的手腕上。
窗外有落叶飘进,程远山睁开眼,继续道:“整个秋天,我都在喝树叶水,而且不单是自己喝,还撺掇几个同学一块儿喝。我当时在班里还挺有威信,跟他们说这是一种神药,喝了之后百毒不侵,练就金刚不坏之身,那几个倒霉蛋就信以为真,跟着我上山捡树叶,一起喝了好几个月。”
宛秋微笑,阖眼听着程远山的事迹,比书中任何一个故事都要精彩。他在逃离路上无暇顾及人间风景,不同于他那夭折的童年,程远山的生活就好像他脸上的那两团浮红一般,健康而富有生机。
他们好像共坠美梦,屋里的声音也不再是程远山一个人的讲述,而是他们二人共同的经历。宛秋闭眼,就来到了后山,他弯腰捡起一片金黄的落叶,扫去泥土,兜在衣襟里。
“后来呢?”宛秋轻声问,“你们练成金刚不坏之身了吗?”
程远山叹了口气,把脸埋进手掌,不忍打碎这个美梦。“后来呀......”他的声音闷在掌心里,暗哑低沉,“后来,就被大人们发现了呗,再后来,我就没去过山上,没喝过树叶水......怎么样?这个喜好怪不怪?”
宛秋数着他额角的发丝,哑声道:“我觉得挺好的,比踢毽球打弹珠那些更好,听着还有点难过。”
程远山笑了笑,移开手掌,站起身。他猛然拉过宛秋的手臂,朗声道:“听着难过算怎么回事?你没喝过树叶水,怎么能说难过?”
他把宛秋从桌边拉起来,一个箭步蹿到门边,进到院儿内,先探头谈脑地望向程主任那边,见他与父亲聊得正起劲,又回过身来环顾四周,果然觅着了一处低矮得砖墙。那里的砖石前不久被搬来给姨父砌了新灶,剩下的几排砖也是歪歪斜斜地摞在一处,稍一晃动,一准散架。
程远山扣住宛秋的手腕,把他领到砖墙跟前。他踮起脚尖,抽掉了最上面的几排方砖,再悄声把砖头搁在脚下。砖墙上很快便呈现出一块凹陷,程远山抹一把额上的热汗,转身揽住站在一旁,一脸不明所以的宛秋,两只手伸到他腋下,将他举到胸口,嘴里道:“快,腿屈起来,跨到那边去!”
他把宛秋送到墙那头,又踩上放在脚边的一摞方砖,颤巍巍地抬腿,跨过砖墙。宛秋站在墙下,伸手接了他一把,心里却怎么也想不通,出门就出门,为什么要翻墙?
程远山蹦到院儿外,踢踢腿,伸伸手,冲宛秋一脸坏笑:“忘了告诉你,我不正常的爱好里还有一项,就是翻墙。”
宛秋:“......”那还真是不正常。
站在院儿外,视野便开阔起来,他们并肩站立,望向远方的山峦。霜寒过境,带动了山上的秋叶,宛秋眯起眼,认真看,仔细看,却只能看到远方山上有几块金色的光斑。一个光斑是一棵树,光斑连成片,他看不清树叶。他想,程远山趴在窗口,怎么能看清远处山上的树叶?或者他看到的也只是一片光斑,那些闪烁的树叶不过是在梦里?他给我讲的那些故事,也是梦境?又或者,我现在也是在做梦?
困惑蒙上双眼,他眼底的清澈变得不甚明晰。
宛秋一路都像是在沉睡。他的手被裹在程远山温暖的掌心里,踩着脚下绵软疏松的泥土,奔赴后山。金黄色的光斑在他眼前游弋、放缩,当他们停下脚步,站在漫山遍野的秋色中时,光斑变成了树叶,叶子上的每根叶脉都清晰可见。几篇落叶飘洒下来,盖住了宛秋的双眼,他抬手把它拾起来。
那是一片很美的落叶,像程远山说过的那样,金灿灿,在阳光下一晃一晃的,很是漂亮。宛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撩起外套,将它兜在里面。程远山冲他笑着,日光下,他脸上的薄红变得浅淡,像是淡淡的粉色。
他们弯下身,寻找着漂亮的落叶,扫净叶子上的尘土,把它们拢进衣襟。午后的日光向西偏转,他们的背影爬上树干,折成直角。
天宽地阔,霞光漫上天际,宛秋和程远山的衣襟里各拢了一捧落叶。他们相顾无言,默契地走下山去。下山路上,他们经过一条清溪,程远山把衣襟里兜着的落叶倒进溪流,清洗干净。叶柄处滴落几滴水珠,他张口接到嘴里。宛秋看了他半晌,学着他清洗树叶,然后品尝叶柄上滴落的几滴溪水。
“味道不对,”程远山说,“应该先晒干,再用热水来泡。那样喝是甜的,这样不行,全是水的味道......”他的神色有些落寞。
宛秋跪坐在他身边,回味着口中的余味。倒不能说是索然无味,叶子毕竟是有清苦气的,溪水不是这种味道。若是用热水,可能也未必能像程远山说的那样甘甜。那样的日子已经太过久远,树叶水的味道也许在他的记忆中已然串了味道,而辽滨塔也不是他的家乡,这里的落叶也不是他家乡的落叶,所谓“甘甜”,也不过是他的一番思念。
“不好喝。”程远山扔掉了手中的树叶,站起身,掸去衣襟上的尘土,甩手向村里走去。
宛秋直起身,衣襟里的落叶坠落清溪,奔快的溪流裹挟着落叶,它们随波逐流,不知去处。落叶流向远方,在河岸上星星点点,波光粼粼,便也有了光斑。
程远山与落叶背道而驰,宛秋立于二者之间,他等待河岸上的光斑不再闪烁,程远山的脚步踏上村庄的羊肠小道,他才摘下几片沾在衣襟上的落叶,收入衣袖,奔跑起来。
这样的场景在他的记忆里扎了根,以至于他在1986年看电视剧版的《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片段时,还会想起1983年的秋山和落叶。
他们回家时没有翻墙,而是从正门进入。那时已是傍晚,到了摆夜饭的时候,院门大开,他们从门口望进去,见母亲和父亲正合力将一个红布包推进程主任的怀里,父亲一边说着:“还得劳烦您多费心......”
程主任半推半就地捏紧了红布包,不着痕迹地揣进里怀。他按了按鼓出来一块的胸口,眉开眼笑道:“啊呀,都是分内之事,分内之事......哎呦,不成不成,这多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姨父站在一旁吐出一个又一个的烟圈,教人看不清神色。
三个孩子抹去了脸上的表情,在父母身后无声地站成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