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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竹杠 ...

  •   日上三竿的时候,父亲从宿醉中醒来。他睁开干涩肿胀的双眼,打量四周。晨光穿透墙壁上方形的窗口,打在他的头顶。父亲抬头望了望,直视那缕日光,驱散身上的酸痛。姨父腹侧贴着炕面,半张脸压在枕头上,仍旧鼾声如雷。他的嘴半张着,流出的口水在枕巾上画满斑驳的地图。父亲看他一眼,撇撇嘴,翻身下炕。

      饭菜的香味融进炊烟,静静地飘散散在院中,母亲和大姐在伙房忙碌。她们蒸馍、贴饼、炖菜,手上、身上、脸上都有细碎的锅灰。父亲站在院儿内,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没有动作。母亲扭过脸,余光扫过父亲,又移开。

      母亲道:“起来啦?”

      父亲点头:“起来了。”

      “屋里那个呢?”

      “你妹夫?睡得像死猪。哈喇子流了一枕头,恶心死了。”

      母亲转过头瞪视着父亲,道:“还不都是你造的孽?咱村里的厨子是死绝了?偏得大老远的上省城把他攀来,这下可好,烟酒糖茶哪个也少不了他的,还有俩月就过年了,你指望咱家过年喝西北风啊?”

      父亲半只脚踩在门槛上,低头看着脚面儿,不言语。

      母亲越说越气,便骂道:“瞧瞧他那个做派,城里的灶台是镶了金边还是嵌了银线?一个厨子,仗着自己是城里来的,咱就得当祖宗宝贝似的供着敬着,亏你也乐意!你个胳膊肘往外拐,调炮往里揍的玩意。”

      庭院中有风吹过,父亲又清醒了几分。暗红得血色涨上脸来,他双脚迈进门槛,单手把大姐推到伙房外,冲母亲吼道:“我就是把他整来又能咋地?席面席面,讲的就是一个‘面’字儿。再者一说,咱儿子以后上学不得往省城里奔?你妹夫不也能帮衬帮衬嘛!你还之王他们都跟咱俩一样待在这瘪地方里一辈子?”

      母亲被他说得一时语塞,她低头翻动锅里的炖菜,沉默半晌。炉上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响着。父亲走过去,熄灭火炉。母亲的抽噎声在他背后响起,她边哭边道:“你把他攀来就攀来,还喝酒......喝就喝吧,还偏得往醉了喝......你把那堆破东烂西往村口一堆,让我一个人收拾,大半夜的,路多不好走,你个狠心的货......这辈子坑苦了我......”

      母亲的抽泣声传进院里,大姐在院中生火,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将近十点钟,母亲才从伙房里出来,端来一盆炖菜,几张饼子。大姐早已放好饭桌,几个弟弟围在桌边,嘬着筷子尖儿。母亲没好气地把饭菜撂在桌上,跟父亲道:“咋不进屋把咱家那尊大佛请来?还真等着咱带上饭菜,给他上供去?”

      还未等父亲动身,姨父已经穿戴整齐,眯缝着眼,撇着脚,手背后,四平八稳地向桌边走来。他在桌前站定,先是探头扫死一眼桌上的饭菜,后又咂咂嘴,对母亲道:“大姐昨儿累坏了,忙前忙后的,今儿合该歇歇,合该歇歇,哈哈......”

      他又回头看向父亲:“呀,姐夫起啦?啥时候起的?咋不叫我......当客人的比主人家起得还晚,有个词儿咋说的,客主什么......啊对,客随主便,你看这多失礼......”

      大姐给他递上碗筷,皮笑肉不笑地道:“姨父,您昨儿也喝了不少,今儿才起,多少也得垫垫肚子,咱家简省惯了,饭菜也不对您口味,您多担待。”

      姨父这才掀开眼皮,正眼看着大姐,回以微笑:“还是大丫头会说话,咱们城里人,到哪都得意这会说话会办事儿的人。”

      这顿饭吃得鸦雀无声,原本在饭桌上很是活氛的二哥三哥也是把头埋进饭碗,只夹手边的咸菜来吃。姨父挑拣着菜盆里的几块五花肉,大口咀嚼着嘴里的饼子。

      姨父挑净了盆里的最后一块肉,这顿饭也吃到了尾声。大姐率先起身,逐个收起了桌上了碗盘,又把菜盆端到伙房,用罩子盖好。母亲收起桌板,三个孩子把掉在地上的饼渣拢到一堆,带到后院喂鸡。姨父吃饱喝足后就半躺进藤椅里,伸出两根手指在面前虚晃一下,父亲忙给他点烟。

      等大姐和母亲刚从伙房出来,正打算回屋歇口气的时候,院里响起了敲门声。大姐长叹一声,悄声咕哝一句,解下围裙,打开院门。

      她看清来人,立时换上了一副喜悦的面孔,她向院外的两个人点头问好,又转身朝院儿里喊道:“爸!妈!有贵客,村委会的程主任来啦!”

      父亲和母亲慌忙起身,飞奔到院门口,脸上洋溢着热切的笑容,母亲连声道:“今早起来就觉着身上另外干爽,好像今儿有好事。果然,家里来了两位贵客!”

      父亲在一旁陪笑道:“快快请进,快快请进!外头冷,到院里暖和暖和。”

      程主任满脸堆笑,领着程远山跨进院内,他四处打量一番,不停夸赞:“您家这装潢蛮好呀,古色古香,有复古气息。”他又看到伙房外刚砌的那口新灶,对父亲说:“这是家里刚添置的?家业兴旺,这灶台也搭得气派。”

      父亲把头狂点一气,连声打着哈哈。

      程主任走到姨父近前,问父亲:“这位就是昨儿酒席得那位掌勺师傅吧?菜烧得好,人也周正。”

      姨父四平八稳地坐在藤椅里抽烟,听着程主任的恭维,嘴角上扬,不搭腔儿。

      大姐从后院搬来茶桌,有送上茶碗,倒上热茶,分到客人手里。一碗喝尽,她便再蓄。程主任三碗茶水下肚,身上暖和起来。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对父亲道:“昨儿那席面可算得上咱们村数一数二的大场面,从前也有在村口办酒席的,可万人空巷,搞这么大阵仗,还真是头一回。”

      父亲在他对面板板正正地坐着,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大姐上前给程主任蓄上第四碗茶水,他低头喝了一口,清清嗓子,又道:“总之,那顿饭吃出了邻里邻居的融洽,吃出了村里村外的和谐,这多亏了你们家牵头搭线,才有了这般和谐景象......”

      他低头将茶水一饮而尽,继续道:“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儿过来是想知会你们一声,咱们村委会响应政策,现在正评选‘文明家庭’,每个村委成员都有一个举荐名额,我思来想去,还是你们家最合适,今早喝其他几个会员串了个气儿,多数也是举荐你家。”

      父亲嘴角的笑再也藏不住,他面色通红,不敢直视程主任。

      “无功不受禄......咱家也没对村里做出什么贡献,就是小老百姓,正经过日子,哪有什么文明不文明的......”

      姨父这时也起身走来,对程主任道:“对呀对呀,不就是办了个席面,给村里人赔罪的嘛,哪谈得上文明......”

      父亲的脸上的红润退下去,嘴角也耷拉下来。

      程远山在一旁捧着茶碗,低头不语。他这时便起身,对程主任道:“老叔,我上后院儿找宛秋他们。”

      程主任点点头,叮嘱一句:“多注意,别碰坏了人家的东西。”然后转过来对父亲道:“文明家庭,多数指的是精神文明。你们家知错能改的精神,是最为宝贵的。大家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吃顿饭,过往种种,恩怨全销。这顿饭给村里带来和谐,是文明的席面,‘文明家庭’这称号,你们当然担得起。”

      父亲的脸上恢复了笑意,姨父讪讪地走开。

      程主任推开茶碗,倾身向前,有些神秘地对父亲道:“要是评选成功,以后对你们家是大有好处。村里日后有什么活动,都给你们家留位子。将来几个孩子想到村委工作,也更容易些。你不为自己打算,还不给几个孩子谋划谋划?”

      父亲不解地问:“那该怎么个评选法?”

      程主任又将身子向前探了探:“那还不简单,办事要办成,就得用这个......”他把一只手伸到桌下,食指与中指并拢,和拇指相互摩擦。

      父亲与母亲交换一个眼神,母亲起身,走到北屋。

      宛秋坐在木屋的桌案后,头枕着手臂,悄声观察院里的情景。他看到程远山被众星捧月一般地迎到院儿内,大姐给他端来茶水,他低头端起茶碗,蒸腾的水汽熏得他双颊上的两片浮红愈发鲜艳,他坐在那儿低头不语,显得更加害羞。

      院中的声音宛秋听得不大真切,程主任都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目光也是四处逡巡,像个衣冠楚楚的贼。忽然,程远山站起身,向后院走来,宛秋赶紧从桌边直起身,跑到窗前。他看到程远山先是到后院与他两个哥哥打了声招呼,又四处看看后院养着的鸡鸭猪羊,摩挲几下驴子额前的红缨。他在后院站定,抬头望向木屋的房顶。过了几许,他抬腿向木屋走来。

      宛秋慌忙地把桌上散落的书本报纸扫到一旁,又抻着袖子擦净桌椅上的浮灰,随手拿起一本书,扣到脸上,遮掩了紧张。

      程远山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宛秋?宛秋在吗?”

      “在......在的,”宛秋颤声道,“门没、没锁,你......你、你进、进来吧。”

      “咔哒。”

      木门上的铁片滑脱了卡扣,门外的阳光从程远山的背后涌进屋来。

      宛秋攥紧了手中的书,纸上留下几点指痕。

      程远山在他身前投下了一篇楔形的阴影,空气里流淌着阳光的味道。

      他忽而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手中的书也被抽走了。他一抬眼,便看见程远山咧开嘴角,露出两趟白牙。

      “嘿,看嘛呢?”程远山眯眼笑道,“小朋友,你书拿倒啦。”

      宛秋涨红了脸,却移不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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