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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长夜 ...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原本谈天说地的大人们放下下了手中的酒杯,穿梭在席间肆意玩乐的孩子们也依偎到长辈的身边,脸上浮现疲倦的神色。人们便逐一起身,手撑桌沿,打着饱嗝,意犹未尽地砸着嘴,携家带口,一步三晃地走下村口小路,回家倒头酣睡去了。

      程远山随程主任起身,走到村口。

      程主任把两个铁饭盒交到他手里,他垂眼看了半晌,才犹豫着接过来拎在手里。他们的身影铺上地面,错落着映进宛秋的眼底。

      母亲喊:“小秋,来搭把手!”

      大姐道:“小弟,来擦下桌!”

      宛秋才抬起脸,迎接暗沉的月光,走到杯盘狼藉的桌前。他帮母亲收起碗筷,把残羹扫进一只塑料桶,又从姐姐那儿取来抹布,擦净桌上的油渍。清辉洒落,木桌亮得像是重新刷上了一层桐油。

      父亲和姨父早已喝得大醉,他们栽歪着身子,倒进停在路边的板车上,鼾声如雷。父亲爱喝酒,以前日子过得紧吧,他不舍得把票花在喝酒上。现在生活富足了,他每个月都挑那么一两天到镇上打两斤米酒,再让母亲炒一盘花生,配一碗酱菜,到天井里独酌。天井的那套桌椅便是那时候摆上的。而父亲又极少喝醉,喝酒不过是为了畅快。几碗白酒下毒,胃里暖和起来,心也就跟着热乎。他这时便想起母亲的好,念起爹娘的恩德了。

      父亲喝醉的时候会对母亲讲:“你是省城来的知识分子,原本也算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本该有出息的,没成想没摊上好时候,跟了我。咱们这着年风里来雨里去,你也没怨言。我赚钱少,你就跟着我喝米汤,现在生活好了,你还扎紧裤腰带过日子,不花一分冤枉钱,给儿子存老婆本儿,给姑娘攒嫁妆……我这辈子找着这么个好婆娘,真他妈值了......赚大发啦!”

      母亲默默站在他近旁,低头不语。有时父亲催她讲话,她才低声说上一句:“什么值不值的,那都是命......”

      父亲有时借着酒劲,还会记起早已作古的祖父祖母。他这时往往会把四个孩子叫来,含泪哽咽道:“我能走到今天,也多亏了你爷你奶,实话告诉你们,咱家现在这房子,是他俩留下来的,当初他俩不顾那些个儿女的意思,执意传给咱家的。这才让咱们在辽滨塔扎了根......可惜他俩命比纸薄,没享上一天清福,你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那大富大贵的命,来日就得靠你们有出息,给他们上香迁坟......”

      宛秋后来向大姐问起此事,大姐嗤笑道:“传给咱的?几杯猫尿下肚就在那闭眼睛撕皇历,瞎扯!爷爷闭眼前白纸黑字写好的五人平分,叫咱爸上村委去公证。谁知他半道给改成房产独传咱一家,地产五人平分,闹得那几个叔叔大爷跟咱们生分,咱奶也气得背过气去,再没缓过来……”

      “姐,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宛秋问。

      “废话!那时候我还跟爸妈睡一屋呢,他俩天天半夜蛐蛐这点破事儿,不知道都难。”大姐瞪他一眼,不屑道。

      她又嘀咕道:“还说让咱们长大了给咱爷咱奶上香迁坟......自己做儿子的不知道办好爹娘的身后事,倒把锅扣到儿女身上来......”

      大姐缓缓抬起粗糙的双手,盖住了半边脸。宛秋站在一边,无措地打着她。

      月亮沉入村庄时,宛秋擦好了最后一张大桌,立在一旁看向板车里睡得四仰八叉的父亲。两个哥哥走去,分别把父亲和姨父架起,扶着他们走下小路,成年男人的重量压下来,他们干枯瘦弱的身躯如落叶般阵阵狂抖。母亲走来,把桌椅板凳摞到板车上,姐姐从家里牵出骡子,把车套好,扶母亲坐上去。母亲矮小纤细的身躯便也像落叶般抖动了,她的身影在月光下看起来格外落寞萧条。

      宛秋站在地上静静地看了会儿,然后来到板车旁边,仰头望着母亲道:“妈,我跟你去吧。”

      母亲面露惊诧,问他:“这么晚了,路又不好走,你去干啥?”

      宛秋摇摇头,固执道:“我坐凳子上,跟你去。回来了还能扶你一把。”

      母亲愣了几瞬,转而笑道:“那好呀,成好了,大小也是个帮手。”

      宛秋坐上板凳,蜷起腿,将上身卡在木桌之间。他拍了拍身边的一条板凳,轻声道:“坐好了。”

      母亲吆喝着赶起骡车。

      车轮碾过路上的细沙,骡子的蹄声踏踏响,路边的草窠里不时蹦出几个虫豸。宛秋支起上半身,双臂收拢,撑在两张木桌之间。

      他看清了板车下滚动着的小路,路旁的树根和草叶从他耳边涌进身后的村庄,他们正经过不久前程远山踏过去的那条小路。

      越来越远了,他想。身后的村庄湮进黑夜,他没有回头看一眼。

      晚风抚摸他的额头,宛秋在自己的臂弯里熟睡了。骡车颠簸在黑夜里,他呼出的浊气被圈在臂弯中,蒸腾到脸上,他觉得很温暖,很安稳,像程远山脸颊上的两坨浮红。母亲的吆喝声停下来,骡子吭哧吭哧的喘气声响起来,他仍在一车的桌椅板凳之间,沉浸在今宵的美梦中。

      母亲叫醒他,把车拴在一间仓房的门栏上。那便是父亲的木匠铺,半旧不新的墙壁上印着红蓝黑三色的标语和广告,卷帘门遮住屋里的情形,仓房上方盖着一块防雨布,稀稀拉拉地垒着几排参差不齐的青砖。房门前戳着一块等人高的木板,刷着黑漆,用白粉笔写着“木匠老铺”几个字。木格窗子前挂着几个巴掌大的桌椅。

      母亲拴好车,从腰间掏出钥匙,用脚背抬起卷帘门,等它升到半空,再用一侧肩膀担住门,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臂拉上了门。

      她喘了好些时候,才有些虚弱地招呼宛秋道:“秋儿,来,帮妈把桌椅抬进来……”

      宛秋缓缓挪动着酸痛麻木的手臂,拨开身边的几条板凳,跳下板车。母亲仍靠在门框上闭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粗喘着,他便在地面上舒活舒活筋骨,双手搂住一条与他近乎等高的长凳,半拖半抱地向秒母亲身边走去。

      他轻轻呼唤母亲,母亲却不理睬,好像那扇卷帘门吸走了她身上的全部气力。宛秋便把长凳放在母亲脚边,然后折回去,抱起另一条长凳。如此反复几十次后,宛秋搬完了长凳,母亲的粗喘也平息了。她疲惫地睁开双眼,盯着额间散落的碎发,半晌才低头看向脚边码得整整齐齐的几排长凳。母亲又侧目看向站在板车前单手撑着下巴,注视着几张大桌的儿子,好像在思考该怎么挪动这等庞然大物。

      母亲叹息道:“秋儿,你先在那等一等,妈把凳子放屋,咱们再搬桌子。”

      她边说边拎起两条板凳,踢开仓房的薄木门,将凳子扔进屋里。母亲干活儿的时候干净利落,周身都是干练的气场,她单手拎起条凳的动作与刚才靠在门框上喘息不止的样子判若两人。宛秋站在车前,看着母亲在光影里挥动着臂膀,月华染白了她的鬓发。

      怔愣间,母亲已来到他身前,抱紧一只桌脚,将桌子撂倒在地,向仓房拖动着。桌面剐蹭在铺满沙砾的地面上,蹭破了一层桐油。宛秋忙跟上前去,弯腰抬起拖在地上的桌面。母亲仍向前挪动着,挂着油花的桌面滑腻腻的,宛秋抓不牢,勉强跟着走几步,便摔了个狗啃泥。

      他吃痛,闷哼一声,捂住擦破皮的手掌,嘶嘶地抽气。母亲却像是没听,仍向前走着。硕大的桌面笼罩在她身后,像是为她套上一层硬壳。

      直到搬完最后一张桌,母亲都没再理他,她像一台机器,面无表情地来返于仓房和板车之间,穿行在光辉与黑暗里。

      月亮清冷的光辉照亮了母亲脸颊上细小的皱纹,宛秋看到她皱纹之间埋藏着些许纤尘。他扶母亲坐上骡子后,自己坐进板车。母亲赶着车,不时发出几声细微的吆喝。

      这时四周没了遮掩,宛秋坐在板车上,母亲的背影暴露在夜色中。他仰视着母亲,仰视她盘在脑后的松散稀疏的发髻,她瘦小的身体随骡子的前行而微微晃动着,厚实的肩膀向下塌陷,脖颈和后背向前佝偻着。要是单看背影,她不像三十几岁的妇女,只像四个孩子的母亲。、

      天见亮了,路边的花草已是清晰可见。母亲的吆喝声在凌晨响起,时断时续,似有似无。他们经过村口,走下小路,又来到家门前时,便能闻得鸡鸣了。

      大姐已经等在院门外,见母亲回来,忙将她扶下来,再把骡子牵回后院。宛秋随母亲到厢房烤火,大姐递过来两碗豆面,用热水冲开,娘俩捧着碗捂手。

      母亲问:“你爸呢?醒了没?”

      大姐答:“半夜起来一回,去了趟茅房,回屋又闹了一阵儿,然后就睡到现在。”

      母亲又问:“闹?他咋闹的?”

      “还能咋闹,”大姐撇撇嘴,“就那老一套呗,谢天谢地谢祖宗,哇啦哇啦念没完......”

      “不过......这回他还真讲了些别的,”大姐转过脸来,看着宛秋,“爸说,‘小崽儿这回给当爹的长脸啦,咱家眼看着要出个根正苗红的好苗子,咱最得意这好学的孩子’。”

      宛秋低下头,啜饮着手中的豆面,不吭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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