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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红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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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守信的。他答应下来的席面设在十月初的一个晌午,全村人不论老少,凡是腿脚灵便,尚能下地走路的,都能来吃席。所谓“席面”,无非就是在村口排几方大桌,围上几圈板凳,吃席的人围坐在桌边,听着腹中咕咕的鸣音,含着嘴里快要决堤的口水,攥着筷子勺子塑料袋子,等着一盘盘菜肴端上桌,再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扫荡一空。
辽滨塔这地界儿,吃席不讲究吃相,不注重礼节,却有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扶墙进扶墙出。每逢吃席,大家邻里邻居的,自是不必外道。平常过日子马马虎虎稀里糊涂的也就算了,该甩开腮帮子开荤的时候就绝不含糊。假使你有志气,别有一番风骨,在开席之前垫垫肚子,到了席面上处于不利之势,就难免会遭致嘲讽。
这个说:“呀,这是吃过了才来的啊。这是怕咱们吃不饱、吃不好,宁肯自己少吃几口,也不亏待了大伙儿。舍己为人,君子,当真是君子!”
那个道:“害,什么君子不君子的,既然已经吃饱,还上桌来打折箩,不还是小老百姓的派头?猪鼻子插大葱,装啥子大象嘛。”
几人一唱一和,互相帮腔,只念得你头晕目眩,六神无主,之前的那点子风骨志气顷刻间就被碾个粉碎。下次吃大席面,就万万不敢不守规矩,擅自进食了。
父亲这次摆的席面,是百人席。开席前三天,父亲就套好板车,到木匠铺拉出十几张大桌,几十条板凳,放到村口大路上摆好。桌子凳子事先都漆上了桐油,镜面似的,锃亮。晚上在月光下一照,漆面上就撒满星辰。
父亲把桌椅摆好后,又回家牵出毛驴,到镇上采买杯盘碗筷。他清晨出发,日落方归。回来时父亲仍牵着毛驴,买来的东西都收在布袋里,搭在他肩上。大姐和母亲到村口迎他,远远地瞧见驴背上还坐着一人。大姐眼尖,脱口叫道:“妈,是姨父!爸上省城把姨父接来啦!”
母亲眯起眼观察着骑在驴背上的那团黑影,嘴里嘟囔:“是他吗?我咋看着不像......你爹没事儿上省城攀他干啥?咱们村里吃席面,叫来个省城的厨子,我怕咱们是山猪吃不了细糠,再把肠子肚子给撑爆喽.....”
那团黑影在驴背上立得稳稳当当,父亲在地上牵驴走得左踢右拐,母亲看清来人,便低声骂道:“蹬鼻子上脸的畜生,当几天厨子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当初靠一张破嘴骗跑我妹子叫她一个人上城里跟他受苦。你姥爷走了都不让回来......畜牲,纯畜牲。”面儿上却只是笑,一副欢迎远客的模样。
父亲离村口几米远时停住了脚步。他把肩上的布袋往上颠了几下,拽住了驴子额前的红缨。姨父便翻身下来,站定后掸落衣襟上的尘土。
从村里到镇上,再到市里,老驴子已是不堪重负,背上轻巧了,卡在嗓子眼儿里不上不下的一口气才喘了出来。母亲和大姐连忙上前,接下父亲肩上的布袋。大姐揽过父亲手里的红缨,推着他到路边歇歇脚。
母亲则走到姨父身边,脸上绽开笑容,寒暄道:“呦,小军也来了呀!这是哪阵香风把你吹来啦?大老远从省城来,累坏了吧?你姐夫是个粗人,一路上颠着了你,你也对担待......”
姨父黝黑的脸膛上挂着客套的微笑。他在母亲稠密的话语之间寻找缝隙,不时见缝插针地来几句:“啊......不颠簸......”“呃......姐夫做得很周到......”
远方的群山传来空旷的钟声,夕阳的余晖浮上天际。四人一驴从大路走上小路,又从小路走进村庄。
村里的席面由城里的师傅掌勺,在辽滨塔是头一例。这消息像把姨父吹来的那阵香风一样,吹遍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连带着吹过了后山,把这消息带到了那头的高家埔。于是在开席前的那几天,村里各处都在谈论过几天能吃上什么新鲜玩意,城里人和村里人有什么不同之类。
父亲的名字也流传到街头巷尾,此消彼长地响起。一个月以来不断出现在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后山事件”转瞬间就被父亲的名声取代。人们提起宛秋,也从“吊死鬼”“鬼上身”“矫灾”变成了“小孩哭闹很正常”“也没什么大不了”。这是父亲靠木匠生意发迹以来名声最响、面子最足的一回,所有的埋怨和不快在一场百家宴里都能像早春的冰雪一样融尽,来年夏天还是邻里一家亲。筹备宴席的那段日子里,父亲的脸颊像晚霞一样红,双眼像带烛火一样亮。
城里的厨师到了农村,就显出不同来。姨父做菜,颇有些规矩。灶台不能太低,否则炒菜时弯着身子,不好颠勺;更不可过高,否则抬高手臂烧菜,四肢酸痛,做出来的菜也不入味。姨父来村里吃过晚饭,喝了三碗黄酒以后,才在父亲期待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迈开四方步,到伙房里巡视一番。他一只手揣在裤兜,一只手伸出小指剔牙,眼睑耷拉下来,打量着灶台。母亲和父亲并排站在伙房外的空地上,手里搂着门帘,头前伸,向里看。半晌才听得姨父从牙缝里蹦出个金字儿:“矮。”
父亲便赶忙叫上三个儿子,从院墙那头搬来砖头,又和上水泥,给姨父砌一口新灶。母亲从天井搬来藤椅,让姨父坐在里面。姨父一边打着哈哈连声道:“啊......客气,客气。呃......这多不好意思......”一边搂起外衣,结结实实坐进藤椅。母亲向他问起小姨近日怎样,他就嗯嗯啊啊地扯上几句。
父亲在院儿里领着三个孩子砌灶,不时抬头看一眼姨父的神色。他们额头上有汗,转眼又被晚风吹干。砖头摞了十来层,姨父的嘴里又蹦出一个金字儿:“停!”他们便收手。大姐从伙房里取出锅来,架上新灶。糊灶的水泥还未全干,她抬手时蹭上了几个泥点儿。
“明儿休息一天,”父亲带着几分试探地询问姨父,“咱们......后天干活儿?”
姨父从藤椅里站起身,母亲忙上前给他递烟。
姨父把烟叼在嘴里,笑了一声:“那就后天。”
这顿饭有两层意思,一是父亲就“后山事件”向村里人赔不是,大家坐下来吃顿饭,这事儿就算翻篇。二来是时候选得恰当,那时宛秋刚发了月考成绩单,科科满分,全校上下独一份。父亲脸上有光,觉得家里终于出了块读书的料,心里蹦着高儿一样的高兴。请全村人吃个席面,也有几分炫耀的有意思。他心里盘算:“第一名在古代叫什么?叫状元。我儿子科科第一,那就是连中三元,是状元中的状元。我就是状元的亲爹!哭一通咋啦?小孩子不认路,不哭不闹还能在山上待一天不成?我儿子,精着哪!”
这样的想法一直被父亲带到了席面上,他面色红润,牵着宛秋的手挨桌敬酒,嘴里说着:“小孩子不懂事,给大家添麻烦啦。”心里却很是骄傲。宛秋被父亲带到各个桌边,父亲每说一次“添麻烦啦”,他就倾身鞠一次躬。这顿饭从晌午吃到晚间,日月的光辉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流转,他每次躬身时,脸上都是难以名状的木然。
最后父亲把他领到最宽敞的一张大桌前,向他指引道:“来,这几位都是村里的领导,你来问个好。”
宛秋从左到右,对每个领导鞠了一躬,逐一问好。到圆桌最右端时,他正要向前躬身,抬头却发现面前坐着的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只是略微健壮了些。
与宛秋单薄的身板不同,这孩子肩膀宽阔,背脊挺拔,结实却不壮硕。他面部的轮廓较为扁平,双颊红润,像是打了两团腮红。这两团健康的颜色在村里孩子的脸上是十分鲜有的,健康的颜色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平和。
宛秋觉得他有些害羞。
他看得出神。
直到父亲捏了捏他的手指,向他介绍道:“这位是村委会程主任的侄子,比你大上几岁。平常都是在城里上学的,最近放假,来咱们这儿访亲戚,正好赶上咱们这儿办席面......”
那孩子站起来,宛秋也直起身。
“你好,我是程远山,从山城来。”宛秋听他如是说。
他伸出宽厚温暖的手掌,宛秋与他回握。
“你好,我是宛秋,辽滨塔人。”
酒席将尽,村口的小路上传来嘹亮的歌声。宛秋回到席间,坐在父母身边,目光穿过桌前的一群打闹嬉戏的孩子,定格在程远山身上。他坐在一众村领导之间,毫不怯场,嘴角挂着真诚而灿烂的微笑。
有个穿白衬衫尼龙上衣的领导拍着程远山的肩膀,对程主任道:“都说什么,呃,家女随家姑,侄子像叔叔......程主任的侄子,以后也能是人中......那个,人中龙凤!”许是酒精作祟,他讲起话来舌头僵硬,口齿不清。
程远山也不搭腔儿,只是笑。
月亮升起,他脸上的两朵红云渐渐隐进月色,在他腮边留下了两处暗影。宛秋能瞧见他微微凸出的颧骨。他在日光下的那种明媚的神色也一并隐去,像小院里的木屋换上了新装。
最后一道菜端上餐桌,席间霎时飘出各种颜色的塑料袋,一股脑地扎向那盘飘着热气的新菜。唯独村口的那张长桌一枝独秀,找不见塑料袋。倒是有几位领导掏出铁盒,相互推让着,十分斯文地打包几个硬菜。
程远山只身一人坐在桌角,月光洒落他周身,他干净得新米,洗净了这场油污遍布的席面。
宛秋移开目光,转而望向远方的群山。它们在夜色中手挽手,肩并肩,连绵成片,隐匿了这座麻木的村庄。
酒终人散,万籁归寂,日出过后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