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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炸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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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从镇里赶来的。他当时正牵着毛驴额前的红缨,走在辽滨塔村口的大路上,毛驴粗重的喘气声今日听来倒像是哭音。父亲心里隐隐升起了不安,他忽而在原地立住,一手攥紧了驴子头上的红缨,另一只手伸出衣袖,抚摸着它背后干枯而稀疏的皮毛。
“你也老啦,”父亲看了看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怅然道,“孩子们长大了,咱们就都不年轻喽!”
远处的村庄里传出喧闹的声响,父亲心想,今儿真真是邪门,整个村子都醒得这样早......他驻足而立,对老驴子道:“那就在村口歇歇吧,今儿咱家小崽儿头一天上学,咱在这儿望望那边的山坡,保不齐还能看见他......”
可父亲牵着驴在村口站立半晌,只看到远处的地平线上攒动着的人群,而后冒出一颗头来,叫嚷着往村口狂奔,紧跟着就是一群头,同样叫嚷着往村口狂奔。
他们成群结队,蜂拥着向父亲扑来,乌乌泱泱连成一片,跑得上期不接下气,却还不停地喊叫:“木匠!木匠!快去后山领你儿子回家......他、他在那作死啦!”
叫声像是在他耳边敲响的破锣,父亲定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意识,听不懂他们的喊叫。直到为首的那个村民几步向他冲来,夺过他手里的红缨,狠劲晃动起他的臂膀,向他吼道:“我说,你快去后山看你儿子,他一个人坐那嚎哪!说什么‘找不着家了,谁能带我回家’,咱们说带他回去,他理都不理......你可快把他带走吧,大清早的搁后山哭,多瘆人哪!”
父亲这才回过神来,他撒腿便往后山跑,一面向身后叫道:“老五!你帮我把驴牵到咱家院儿里,我办完事儿再去谢你!”
鞋底摩擦着脚下干燥的沙土,几粒石子蹦进鞋窠,刮擦着他脚面上粗糙的皮肤。昨夜的天井里没有风,今早的大路上也没有风。后山近了,哭声就近了。父亲奔跑在哭声里,就成了风。
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父亲摇晃着坚实的臂膀,跑过了不惑之年。
后山的哭声时断时续,在旷野上空奏起鼓乐,又化进了父亲周身的风。等到父亲从村庄跑上山路,风声止息了,哭声便也消散了。他放慢脚步,亦步亦趋,登上山坡,走进山谷。
山腰处,宛秋已从地上站起身,半个身子斜靠在身后的松树上。书包还被他护在怀里,他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淌出清澈的泪珠,滑进脚下的泥土。
那群来寻他的孩子围成了一个松散的圆弧,二哥和三哥站在他两侧。他们或摇头晃脑,或抓耳挠腮,四目相对,无措地观察着痛哭不已的小弟,不时向山下望去,等着几位长辈们搬来的救兵。
今天是第一次带着宛秋上山,他们一群半大的孩子心思粗,就没怎么理会宛秋这茬儿。上山之前,二哥还回过身去瞄了几眼,见宛秋一直老老实实在后头跟着,就没再留意。等一群人下了山坡,吃完了兜里的口粮,已经望得见山下学校的红瓦房,才想起来后头还跟着个小的。二哥和三哥回身招呼宛秋,转了一圈却怎么也找不到人。这时有哭从山那头传来——
二哥说:“坏了,咱们光顾着自己说话唠磕,忘了今儿小弟也跟着来......”
三哥道:“你听!那头是不是有哭声?八成是他没跟上咱们,搁那哭呢!”
他们便急忙往回赶,到了山腰便见到宛秋哭倒在地,几个村民围在近旁,或摇头晃脑,或抓耳挠腮,正是束手无策。哭声没有半点儿止歇的意思,吵得他们脑仁生疼,丝毫不亚于宛秋降生时回荡在院落中的哭声。
众人七嘴八舌,好一番商量,最终决定再抓阄派几位勇士到山下搬来救兵,好请走山上的这尊大佛。
当父亲的身影出现在山脚,进入人们的视野时,宛秋在一瞬间就刹住了哭声。他从地上爬起来,眼眶中蓄满了泪水,一手夹着书包,一手抖落裤腿上沾着的草叶和尘土。他靠在树上,注视着父亲跑来的方向,开始默默流泪了。山路是曲折的,父亲的身影也是曲折的。宛秋的眼神捕捉着父亲的身影,漾起粼粼的微波。
风吹散了人群,父亲站到宛秋面前。松针在他们身上布下暗影,宛秋打了个趔趄,摇晃着站直,把书包背到身后。
他睁大红肿的双眼,对父亲说:“爸,我想回家。”
父亲摇头,说:“你今儿得上学,晚上再跟你哥回家。”
宛秋摇头,说:“我想回家。”
父亲的脸上浮现出愠怒,他瞪视着宛秋,抬高了声音叫道:“好你个小兔崽子,真是不禁夸!爹妈拿钱供你念书,你说不去就不去?让你上学是为了让你有出息,咋,你还能在家待一辈子?靠我和你妈养你一辈子?往后挺大个老爷们儿嫌不嫌寒碜?还没指望你成气候,祖宗的脸就都要给你败光!”
他见宛秋木头死的低头不语,不为所动,又扭过脸去,看向一旁杵着的不知所措的两个的儿子。父亲的声音又拔高了一个音阶,冲他们吼道:“他妈的!老子让你俩带着小崽子上学,你们把他晾一边儿就算完活儿?告你领着领着的,全他妈当耳旁风。好在这是坐原地作上了,要是他自己在山上晃悠,弄不好就得嗝屁!到时候看老子打不死你个小混账!”
原本围在近前的一群人无不哑了声音,默默往后退去。父亲骂完了,畅快了,就把手背后,把脖儿一仰,拿出他本地“富户”的派头儿,算是向周遭的村民和孩子们致意。
秋风吹过山谷,却不见凉意。父亲又拿出他的平和,眯起眼来,笑着说道:“小儿今天头一次上学,孩子嘛,爱闹小脾气,实在给大伙儿添麻烦了。大伙儿也都知道,咱做人做事从不打马虎眼,平日里也没少受大伙照顾。我看不如这样!改明儿挑个日子,我请全村儿吃席面!”
在一阵哼哼哈哈的应和声中,村民们三五成群,结伴散去。他们的影子投在清晨的土路上,绵长地伸进山坳,拉得老长。
父亲维持着他“富户”的做派,迈开四方步,走下山坡。孩子们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二哥和三哥一左一右,护在宛秋的身侧。
他们像没有编制的散兵,在父亲的引领下一步三晃,招摇过市,出现在高家埔清晨的街道上。这支奇特的队伍所到之处便会引来无数目光,高家埔的村民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一队从山那头来的外乡人,交头接耳,不停嘀咕。
街边零星散落几个卖早点的推车,其中有个卖油炸糕的老头儿,对父亲喊道:“哟,这不隔壁村儿的宛木匠嘛,今儿到咱这视察工作啦?要我说,今时不同往日,您是这是生财有道,如今是气派人啰!不像咱们,担惊受怕做一辈子小买卖......”
日光下,父亲的脸上立时便现出得意的神采,他走向炸糕摊,回身数了数跟来的孩子,摸索着从里怀的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对老头儿说:“来十个!”
炸糕金黄的外皮煽动着日光,父亲把炸糕分到每个孩子的手里,脸上还是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