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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山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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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宛秋到了上学的年纪,就再也不能每天藏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混日子、熬时光了。在他上学前的几个月前,父亲隔三岔五就会从小木屋里把硬咋拽到院内,反复叮嘱他——
“你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在家的时候也就算了,真要到了学校,可千万不能一门心思的只读书,得交朋友,结人脉。你看你那两个哥哥,干啥啥不行,交伙伴最是在行,你以后别的不学,只要把他俩交朋友的本领弄到手,那咱们家可就真出了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苗子......”
父亲每逢周末还要带着宛秋带着几包盐焗花生,在村里四处游走一番。他敲响每一户帮着做过家具的人家的房门,递上一包花生,把宛秋拉到身前,说一声:“最近都挺好的哈。这日子过得真是快,眼看着我老儿子都要上学哩......”
不知为何,父亲把宛秋上学这件事当最一等一的大事,偏要闹得村里人尽皆知。每当父子二人握着手电,一身疲惫地走在夜晚的小路上时,宛秋时常半梦半醒地问一句:“爸,上学就上学,干嘛要告诉他们啊?”
手电发出的刺目光芒将村路照得雪亮,父亲挽起宛秋的小手,放进衣兜,盯着脚下的路说:“干嘛?高兴呗,我家要个好苗子来改善门庭啦。”他毫不掩饰心中的骄傲和喜悦,连步调都轻快起来。宛秋那些消磨在木屋中的孤独和苦闷,全数成了他父亲引以为傲的资本。
村里没办学校,离家最近的小学在山那头的高家埔。一所学校,正对着建起两趟平房,分成小学部和初中部,宛秋的两个哥哥都在那儿上学。他们日复一日,闻鸡起舞,不及日出就背好书包,然后到伙房里摸黑取出几个隔夜的饼子叼在嘴里,叫上邻家三两伙伴,一路嬉笑打闹着翻山越岭,踏着干冷的黑土,走上求学路。
在1983年8月31日的晚饭后,父亲把三个儿子叫到天井。他坐在天井的藤椅里,翘起二郎腿,脚尖肆意地摇晃着。三个儿子双手背后,排成一溜儿,低着脑袋站在他对面一声不吭。
宛秋记得,那个秋夜没有晚风,时间凝滞在天井里,压抑着他们稚嫩的呼吸。他们等着,等着......
父亲的脚突然停止晃动,鞋尖朝宛秋所在的位置随意点动几下,清了清嗓子。
宛秋打了个寒战。
“明儿是啥日子?”父亲朗声问他。
“九月一号。”宛秋低声回答。
“那九月一号是啥日子?”父亲再问。
“......上学。”宛秋顿了顿,又答。
父亲放下了二郎腿,直起身板,目光如炬,成了暗夜中唯一的光源,把三个儿子扫视个遍。接着又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像个演说家——
“这日子过得,真他娘的快!咱小崽儿打明儿起都要上学去喽!”父亲仰天一声长叹,眼中的光亮熄灭了。
“这辈子能让我敬着的只有读书人。读书好啊,认字懂事,将来都有大出息,都能赚大钱......”
他今晚喝了几口烧酒,双颊红扑扑的,显得他像电视里将赴战场的英雄,在暗夜的映衬下,竟还颇有几分孤勇。讲起话来也是滔滔如江水不绝。
三个孩子仍紧盯着自己的鞋面,三座大佛似的不吱一声。父亲的面上颇有些不快。他猛然提高声音,吓醒了三个孩子:“你们现在一个个儿吃爹的穿娘的,能上学能念书,日子好得哟......没边儿!哪像咱小时候?俩小鬼子扛着枪就能平了整个新民县。那时候别说是念书,吃上一顿饱饭都能指天对地磕头谢恩,为了填饱肚皮,低三下四,那没志气的样儿......”
父亲的声音沙哑了。
三个孩子抬起头,直着双眼,云里雾里地听他继续讲道:“爹妈为啥挣了命一样的供你们念书?就是为了让你们有志气,以后挺直腰杆子做人,别人也能把你们当人。等你们有出息,做爹娘也不求你们报恩,报答报答你姐就得了。可惜她是个丫头,不值钱的。咱家那时候也紧巴,要苦就苦她一个,不能坏一窝......”
父亲眼底像是起了雾,教人望不进去。他蓦地背过身去,轻声叹息道:“老二老三,你们明早带上小崽儿,仨人一块上学去。早上山路不好走,你们哥儿几个互相就和着点,谁也别把谁落下。你们要记得,爹娘都不是一辈子,只有兄弟姐妹才叫一辈子......”
深秋的天井里照不进月光,兄弟三人在黑暗里无声地注视着父亲的背影。他黑色的外衣被笼进黑色的夜晚,天地间都成了父亲的影子。
半晌,父亲冲身后摆了摆手,道一声:“行啦,各回各屋去吧。一定要好好念书,咱们都好好的......”
夜凉如水,漫天星斗。宛秋跟在两个哥哥身后,回到南屋。他坐在炕上,目光穿过墙上凿出的小窗,望见院儿里的老树,望见孤独的木屋,望见趴在门边闭目瞌睡的黄狗。
屋里呼噜、磨牙声交响,远处的山坡上零星传来几声犬吠。宛秋翻身下炕,穿好鞋子,披上外衣,踱到院内。黄狗醒来了,从鼻腔里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呜咽。宛秋在它的脑袋上轻拍几下,扣上大衣,来到木屋前。
今夜不单是天井里没了月色,就连木屋也忘了披上它皎洁的纱衣。宛秋长长地呼出一口寒气,进到屋内。桌案上零散地堆放着他看过的几本书、几张报,木椅上摆着母亲早早便为他缝好的新书包。
宛秋俯身把书包拿在手里,仔细打量,轻柔地抚过每一个针脚,然后把它抱在怀里。他坐在桌边,静静地等。他等拂晓驱散黑夜,他等木屋换上新装。他回到温暖的火炕上,钻进温暖的被窝里,又等鸡鸣惊醒哥哥的鼾声。再把被褥叠好,到伙房去拿路上要吃的早饭。灶里没有饼子,他就取出三个白面馒头,挑出一个小的揣进怀里,再把两个大一点的分到哥哥们手上。
宛秋跟在两个哥哥的身后,看他们呼朋引伴,嘴里嚼着尚且松软的馒头。有个和他二哥年龄相仿的孩子来到宛秋近前,一边笑眯眯地打量他,一边说:“哎呀,这就是你家那位‘必成大器的好苗子’?之前可没怎么见过。哎哎哎?这咋还躲后边去啦?这么怕羞可不成呀。”
“他就那样,脸皮薄,念闭口经的,”二哥大口嚼着馒头,声音含糊不清,“从小到大都不跟人亲近。”
秋风吹醒脚下的冻土,一群人走上清晨的山路。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里,都与宛秋渐渐远去。山上低矮的灌木齐及腰膝,比他年长的几个孩子很快便消失在他视野尽头。宛秋向前紧追两步,便无所谓似的坐了下来。鼻尖传来松木的清香,笑声奔下山谷。
宛秋等着,等着......
深秋的寒气侵袭着他削薄的身躯,他抬头仰望遮天蔽日的枯叶,四下寂静得无声无息,冰冷的泥土下传来尸骨的腐臭——那确乎是死亡的味道。
几只山雀从巢里探出脑袋,宛秋看着它们,无声地对峙。
巢中的幼鸟相互依偎,不断发出嘲弄般的叫声。
宛秋忽而放声大哭。
1983年9月1日,辽滨塔的村民们无一不是被哭声唤醒,这天的清晨,村里显得格外热闹。村民们成群结队,慌张不安地走出院门,慌张不安地望向院外的街道,慌张不安地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们把双手插进袖管,心里暗暗审视自己近来是否做了什么亏心事,才招惹了山中埋葬的孤魂野鬼,青天白日便要来索命......
一人说:“这可是白天,白天不能闹鬼......”
一人答:“没闹鬼怎么有鬼叫?”
另一人说:“是风.......肯定是风,大白天的咋能闹鬼?”
又一人答:“要不咱们上山看看......”
好一番谦让过后,乡亲们终于以抓阄的方式选出了十位“光荣村民”,到山上一探究竟。当他们壮着胆子,唱着山歌,好容易才爬来到山腰时,却只见到一个坐在地上仰头痛苦的孩子。他的双脚陷在泥土里,看不出鞋子本来的颜色。书包被他护在怀里,纤尘未染,从孩子纤瘦的手臂之间,隐约可见书包上略微粗大的针脚。
有一队孩子从对面的山坡上跑来,叠声呼唤着“宛秋!宛秋!”他们的额头有汗珠流淌下来,浸透了衣领,闪烁着斑斓的波光。
哭声与呼喊此起彼伏,响彻山谷。人们焦急地问孩子,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大早上的一个人在山上哭?
那孩子嘶哑的嗓子里发出颤抖的音节,泪水蜿蜒着爬满了他的脸颊、脖颈,又汇成一股,湮进他身下的泥土。
“家......谁能帮我找家......”他凄厉地哭喊着,“我家到底在哪......”
“谁能带我回家?我找不着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