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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匆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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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岁月,除去吃饭睡觉之外,宛秋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木屋里。木制的玩具常年堆在角落,已然朽烂,积在屋里的陈年老垢他也懒得清理,唯独有几摞书搁在架上,勉强还能看得上眼。他捡出几本稍加打理,随手仍在岸上,闲来无事就翻几页打发时间。
宛秋此人,看书只凭心气儿,不论新旧,不分大小,但凡能看的,能解闷的,就照单全收一勺烩。两年的光景,他在书里结识元白李杜,又在阅览人间悲欢,实在算得上一位“饱学之士”。
虽说大多时候他并不能读出什么道理,见书中人的哭哭啼啼抑或是自怨自艾,他就像碰着晦气般,匆匆将这页掀过去,直到瞧见什么“笑”字,才停了动作,继续埋首于书案,孜孜苦读了。
他父亲有时经过窗前,总是窥探一句:“我老儿子行啊,瞧这吃书的样儿,将来肯定成气候......”宛秋这时就暗自抿嘴一笑,更加卖力地“吃书”。
他看书时自然便无暇顾及窗外的日升月落、日落月升,日子就愈发好混。渐渐地,便也安于在这一方天地过自己的隐居生活了。某天他翻到一本印着注解的诗集。有一句“心远地自偏”,觉得很合意,就从他二哥的铅笔盒里翻出个铅笔头,歪歪扭扭地誊在一张纸上,贴上屋门,往后只要是院内有什么吵闹,他抬头看见这五个字,反复默念数遍,便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第二年深秋,宛秋偶然读到一本插画版的《红楼梦》。虽说是插画,但每张每页都是工笔细描,人物景致都美轮美奂,实在算得上是小人书中的珍品。内容仍是看不懂,但画里的姑娘个个花容月貌,绫罗锦缎、珠光宝气,看得晃眼。虽说常有哭闹叫骂之事,但总归还是好看。他看过这本插画,再看桌案上堆放着的各类杂书,便全然没了兴趣。
几日后的清晨,父亲照例又要到镇上赶集。宛秋在这一日特意起了个大早,抱着那本插画书,裹着棉袄坐在院儿里等。他面朝院门,脊背贴上北屋的墙,双手揣在袖子里,颤着牙齿,把书笼进臂弯。拴在门上的老黄狗蜷在他脚边,陪着他一块儿哆嗦。
不大一会儿,宛秋便听到屋里传来簌簌的响声,想必父母已然起床。他即可便站起身来,双手捧着那本插画书等在院内。等他父亲穿好夹袄,带上现钱,从后院牵出毛驴,宛秋忙小跑着上前,献宝一样拿出那本《红楼梦》,凑到他父亲眼前。
他冻得上下牙直打架,不停跺脚御寒,哆哆嗦嗦地对父亲道:“爸,你待会儿上集能不能帮我看看,还有没有别样儿叫这名的书?”他向上偷瞧了一眼,瞄到父亲脸色不赖,才接着道:“这回......还想要书。”
父亲把驴子牵过来,拢住它头上戴着的缨子,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把他往屋里推,一边回过头,跟母亲招呼道:“走了啊,家里的!”毛驴头上的红缨飘在冬日的寒风里,带起空中浮着几点雪花。
宛秋把书裹进棉袄,跑到院门口,目送父亲远去。初冬的清晨,天一半擦亮,一半黯淡。他看着父亲牵着毛驴,从村路走上坦途,从黯淡走进明亮。父亲迈过明与暗的界限,回过身向他扬起手臂,高声喊道:“回吧,回吧,可别冻坏了!”便扭头走去。父亲的背影刚消失在大路边,宛秋就在门槛上坐下来,开始盼着他归来了。
那天宛秋没去木屋。早饭过后,他就到院子里帮母亲和大姐忙些家务事,时不时再借机往院门外望上一眼。在他第五次以“出门采干草”为由向外张望时,被大姐看出了端倪。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蹭过来,劈手夺下宛秋手里的竹篮。
宛秋猛然回头,心跳到嗓子眼儿。
“呀!小弟今儿是怎么了,老往外跑。真真是百年不遇的奇事……”她看着宛秋涨红的脸颊,觉得蛮有趣,弯起眉眼笑道,“可别告诉我是在外头交了新伙伴儿,要领你离家出走哩。”
她是家中长女,今年刚过十三,比宛秋大了足足九岁。幼时家中困难,又赶着是个女孩,家里就没让她上学。
在大姐刚能踮脚够着灶台的时候,就已经成母亲的好帮工,擦地抹灰,一切细小的事情都由她打理。别看她没念过一天书,却有副玲珑心思,跟在母亲身边,说话办事俨然是大人模样,一板一眼,毫不含糊。长年下来,在家中还颇有些威信。
宛秋这会儿被这么个人物盯着看,浑身上下没一处自在。满面通红地把手背到身后,将手指搅成一团。过堂风钻进他的袖口、裤腿,攀上四肢,直吹到心坎,冻得他周身恶寒。他着急脱身,想一狠心交了实底,又不敢说是父亲要给他带书,只好藏一半儿露一半儿地遮掩道:“没,没什么......我看咱爸今儿上集,天又这么冷......我、我8就想到门口迎迎......”
大姐十足是个聪明人,她只消片刻功夫来打量小弟的神色,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父亲定是许给他什么物件,好让他惦记上了。
那对原本弯成月牙儿形的眼眉转瞬间便抚平,她把手边的竹篮、弯刀扔进仓房,眼神却在宛秋身上钉得死紧。
“咱爸是要给你买书吧?”她问,“你先别说!让我猜猜看。嗯......他能许给你什么呢?指定又是什么书!你也不会要别的,什么物件儿你也见得够了,不稀罕……”
宛秋屏住呼吸,把冻得通红得双手揣进衣兜,趁大姐闭目沉思的档口,道一声“我尿急”,便踮起脚尖,一溜烟似的从仓房外蹭进北屋。他关门前还隐约听到大姐低声叹道:“看书有什么意思呢?我都没看过书……谁叫咱不认字,看了也是白看……”
宛秋在门后站立半晌,直到感觉一股凉风从门缝里钻出来,糊住了脸,他才原地蹦跶几下,转到后屋,往炕炉里添柴火去了。炉里有火苗窜起来,照进眼底,他爬上炕沿,平躺着,把棉被盖过头顶。棉被压得他呼吸不畅,他却懒得搭理。
残阳垂下天际,他听到驴子喝哧喝哧的喘气声,听到父亲踏进院门后的踩雪声,听到母亲和大姐在厨房忙碌时碟碗的碰撞声……
他从梦里惊醒了。
父亲先是到天井里拴好毛驴,又从驴背上的布袋里取出几个山芋,丢进灶坑。不多时,焦香就飘进北屋,宛秋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他闻到了父亲身上散发着得寒气,像木匠铺里得木料一样干燥。宛秋有时甚至觉得父亲本身也是干燥的,就连父亲本身也像是块木头。他等着寒气在屋里散去,等到鼻子闻不到木材的气味,才把棉被从身上扒开。
他坐起身,贪婪地呼吸着屋里清爽的空气。
枕边放着一个麻布包袱,四四方方,残留着父亲身上的寒气。宛秋将布包打开来,里头是一套的三册《红楼梦》,宝蓝色的封皮不似查插画书那般花哨,倒透着些古朴。书里也寻不见插画,多了诗文古言,大概是此书本来的模样。
宛秋看得一知半解,被之乎者也绕得头晕目眩。不出三页,上下眼皮便要黏在一起,转眼间又要去会周公。他无奈叹气,又把那三本书原封不动装进包袱,搁在炕头。插画书掉在一旁,他捡起来用双手抚平了,一并放在包袱上。他这会儿突然就觉得无趣,坐在炕上活像个石头筑成的小人儿。
等到天边翻出鱼肚白,二哥三哥也下学回家了。母亲和大姐在伙房里招呼一家人开饭,父亲从灶中夹出山芋,分到三个男孩儿手里。大姐在一旁低头不语,一边就和着身边的小弟,一边只夹手边的菜来吃。宛秋看了眼碗里的山芋,吞着口水,脑袋一热便把它拨到大姐碗中。
“我往后不吃烤山芋了,”宛秋扬起脸,脖子拗过一圈儿,“我的都要留给大姐吃!”
他像是在宣布一件头等的大事,脸上少有地漾起神气的模样。最终把目光投射到大姐的脸上,上下左右,他来回来去地扫视着,想要从她那儿得到些回应……
顺利的话,说不定从此以后都不用躲进小木屋,不再过隐士一样的生活,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愈发迫切地盯视着大姐,身子贴上桌沿,脖子微微前伸。大姐却平静地望着碗里的山芋,眼里波澜不惊,没溅起一点儿水花。她先是用切牙浅浅地了啃上一口,砸吧着味道,然后再是小心翼翼地抿着小弟送她的美味。
直到大姐吃完山芋,桌沿硌得宛秋胸肋闷痛,他都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他这时便有些后悔,觉得不该送出那个烤山芋。搞不好大姐就会多心,觉得那是他“施舍”给她的。她是四个孩子里最要强的,又怎么会喜欢别人的施舍......歉意、愧疚垒在心上,宛秋觉着肺管里堵着一股浊气,火烧火燎的,烫得他眼泪直流。
晚饭后,宛秋看着大姐在伙房收拾碗筷,撤走桌板,又看着她麻利地刷洗灶台上的污垢,把剩下的饭菜罩起来。然后解下围裙,洗净双手,与他擦过身,回南屋去了。
宛秋又仓皇地躲进木屋,眼泪断线似的往下掉。那股浊气憋得他干呕。
他忽而想起,父亲从镇上带来的新书还摞在炕上,他还来不及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