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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明静 ...

  •   1984年九月,宛秋把课桌搬到了高年级所在的平房,和他那同上四年级的三哥共处同一屋檐下。

      这所小学每个年级都分成两个班,每班五十到八十人不等。充作教学楼的两间平房由于年久失修,墙皮层层剥落,碰上阴雨天气,往往就是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学校是在合作社的旧址上建起的,为了实现空间利用最大化,屋与屋之间的门墙被尽数拆去,改成薄而脆的桦木板,隔音效果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每位老师讲课的方式都近乎于嘶声呐喊,学生们一节课就能听到好两科的内容。

      语文老师这厢喊:“由于叛徒的出卖,年轻的□□人□□被捕了,被关在一座庙里......”

      数学老师那厢叫:“啥是直线?直线就是往两边无限延伸的线......”

      此消彼长,此起彼落,比对山歌儿还协调。

      四年级共有一百零八名学生,凑在一块儿就是个水泊梁山。每班五十多张桌子连成一片,狭窄的空间孩子们不得不将上身挺直,紧贴椅背,桌沿卡上肋骨,听讲时还得注意调整呼吸,否则一不留神就得岔气。

      1984年9月1日清晨,宛秋带着欢欣和憧憬敲开了四年二班虚掩着的拉门时,五十多双眼睛同时向他身上扎来,他无措地扫了眼走廊里放着的书桌,一只脚悬在门槛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坐在后排的几个同学看着硌在胸前的桌沿,幽怨地叹气道:“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本来就挤得要死,这下又来一个,还让不让人活......”

      后来还是班主任孙静前来解围。她把宛秋领进进教室,举目环视,回身把那套搁在走廊里的桌椅安置在讲台边。

      孙老师一只手搭在宛秋的肩上,目光越过瓶底厚的镜片,向全班介绍道:“从今天起,宛秋同学就是咱班的一分子。你们可能也听说了,他是从一年级调来的,比你们都小上几岁。但老师希望你们不要把他当成小孩子看待,而是将他视作普通的学生,自己的同伴。二班不需要搞特殊群体,更不能有什么对立,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教室里五十多号学生异口同声,拖着长音答道。

      教室前后距离不过五米远,宛秋的座位虽说是在讲台边,可他书桌前方顶着讲台,椅背紧挨着第一排同学的桌角,右侧是讲桌,左侧贴近窗户。宛秋坐在里面,身形陷进座椅,整个人就好像被关在一处闭塞的空间,四面都是密不透风的围墙。

      下课的时候,靠窗的孩子原本都是侧身从讲台前绕到门边。如今宛秋的座椅挡住这唯一的去路,无路可走的同学们只好弓着身子登上讲台,从讲桌和黑板之间的窄缝里溜出教室。他们行色匆匆,时常碰掉宛秋摞在桌角的书本、笔盒。

      母亲为他缝制的书包无处安放,宛秋只好在桌前的空地上垫一张旧报纸,把无比爱惜的书包放在上面。饶是他如何爱惜有加,布包的边角处仍不可避免地有了磨损。他不敢把书包拿到母亲眼前去,怕引来她无端的叫骂,只好在饭后偷偷钻进伙房,把书包夹在怀里递给宛夏,托她缝补。

      每每有铃声打响,宛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地上铺着的报纸捞进怀里,心有余悸地听着耳边响起的脚步声。这样的生死时速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点上演,以铃声作为指令,同学们向讲台进发,宛秋则捞起地上的背包。

      这件事逐渐便成了宛秋的一桩心病,只要不是上课时间,他都要把书包牢牢地锁在怀里,一双眼睛警惕地观察四周,生怕突然从背后蹿出什么人。

      坐在讲桌边的日子里,宛秋时常心神不宁。他处于全班最前端的位置,五十多双眼睛都埋伏在背后,他的生活就像是每分每秒都在别人的监视下度过。

      恐惧牵动他周身的每一根神经,而他又像是被封了哑穴一般,发不出任何声息。宛秋这时往往便会想起崔浩,想到他那指甲凹陷的十指,苍白病态的脸庞,不住翕动的鼻翼......

      转入新班级以来,宛秋还从未在这间平房里见过崔浩。按理来说,他们是一块儿参加的考试,对答案的时候也都胸有成竹,没有说是一个晋级成功,一个驻守原地的道理。可眼看着就要到九月底,饶是两人在校内走动再少,一次都没碰见,还真不大可能。

      于是在九月末的某个中午,宛秋将书包背在身前,溜出教室,沿着窗外的回廊摸到了低年级的那间平房。他蹑手蹑脚来到窗根儿底下,用外衣盖住书包,双手扒着窗框,向屋内窥探。

      出乎意料的是,崔浩的书桌竟也不再原来的位置,先前坐在他身后的圆脸女生正半趴在桌边午睡。宛秋又向屋里草草地扫视一眼,没有见到崔浩的身影,心里生出几分窃喜。如此看来,崔浩多半是被调到四年一班或是三级级了。

      宛秋离开窗边,高抬腿轻落足,三两步来到教务处门口,抬手叩门。

      他进门先向老师鞠躬问好,而后急切地问道:“老师,我想打听一下,崔浩是被调到几年几班啦?我怎么快一个月都没见着他......”

      空气里漫起诡秘的寂静,教导主任半张脸被挡在一摞文件后面,她愣了几秒,放下手里的文件,语气里尽是不解:“崔浩?他不是撤回申请了吗?判卷老师说期末考试没判到他的卷子,教务处之后也找过他,他亲口说的要放弃。”

      宛秋听她这样说,浑身像是被一簇电流击穿。他他心乱如麻,出口的话更是前言不搭后语:“放、放弃?!不可能的,高秀才还在,他不可能的......”

      教导主任从推开面前的文件,在宛秋近前蹲下身道:“但他的确是放弃了,他说这话时有好几个老师都在旁边,我问他,成败在此一举,为什么在最后关头还要放弃,他就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说话。后来没过几天,他妈妈主动到学校找我,说是和高秀才的爸爸商量过了,之前的那点误会已经解除,崔浩就没有必要为了这么点儿小事去得罪同学。她还要班主任把崔浩和程远山安排到一桌,说是想给他们增进感情,免得结下什么梁子......”

      宛秋听到此处,觉得心要跳出嗓子眼儿。他半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教导主任转开脸,长长叹息一声,轻柔地摸过宛秋的头顶,低声说:“你现在大概觉得崔浩是个出尔反尔的孩子......”

      宛秋怔愣着摇头,木头一样戳在原地,听教导主任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说道——

      “有些事情,我们旁观者不便多说,但你要记得,崔浩他......他是个很好、很懂事的孩子......”

      泪水自眼角滚落,他胡乱地擦拭着,将呜咽憋在喉间。

      那天下午,宛秋靠在讲桌边,双手撑在腮边,想起崔浩笑着伸手和他拉钩时的音容笑貌——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就是到天涯海角,我们还要做朋友......”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放学的铃声不知是何时响起的,宛秋被挟入人海,走出低矮的平房,走出老旧的校园,走上漆黑的山路。他浑浑噩噩,行走起来像是提线木偶,了无生机。

      他在深秋黯淡的夜色里瞧见横在门口的藩篱,三哥一溜烟似的跑进院落,咋咋呼呼地问母亲开饭没有。宛秋踉跄着跟过去,跨到院儿内。他进门时被三寸高的门槛绊了一下,上身栽歪着扑倒在地,引来三哥的一阵大笑。

      尖利的石子划伤了膝盖,宛秋却不痛。他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继续摇晃着向前走去。

      面前是一扇门,他打开来。

      掀开门帘,他看到母亲和父亲围在炕边,你一言我一语,对着缩在角落里的一个孩子苦苦相劝。

      母亲讲:“他骂就骂呗,你一个做小辈的,受点儿委屈又有什么大不了,还偏得颠颠儿地跑回来干嘛,落人口舌,让人家说你是狼心狗肺,不懂得感恩......”

      父亲讲:“哎呀,现在的小孩儿,不知足哟不知足......我小时候那会儿别说是扎纸花,为了吃口饱饭,就是到化粪池里上班儿我也乐意......”

      瑟缩在角落里的孩子始终耷拉着脑袋,抱膝坐在炕头,一声不吭。他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还不敌麻秆儿粗,手背上贴着好几块膏药粘胶,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垢。

      母亲劝慰的语气愈发不耐,她突然拨开孩子挡在脸上的手,拎着他的领子叫道:“苦口婆心跟你说的都是好话!现在家里生计艰难,搞不好就要断炊,把你送进省城享福,你还委屈?!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宛秋被眼前这般阵仗吓了一跳,回身退到院儿里。

      周遭安静片刻,母亲的声音就又在他身后响起——

      “明儿一早,你就麻溜儿的给我滚回去,跟你姨父好好道歉,明白儿地告他,你扎纸花赚来的每一2分钱都交到他手里,自己一个子儿都没觅下!要是他还骂你藏钱,你就告他,‘我妈说了,她敢那自己八辈儿祖宗起誓,二小子没私吞一分钱!要是我偷摸觅下一个子儿,全家人都不得好死!’,记住没有?我问你记住没有?!”

      猫叫般细弱的哭声穿过门缝,深秋的月华照进庭院,将万事万物都洗得好生干净。

      “我回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回去啊......”宛秋站在檐下的暗处,听二哥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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