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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海阔 ...

  •   翌日清晨,二哥打点好行装,坐在院儿里避风处等父亲送他到省城,脸上明晃晃写着“痛不欲生”四个大字。

      他仰起脸来观望头顶灰蒙蒙的天空,氤氲的雾气笼罩远方的山峦,蜿蜒曲折的土路延伸至村口。

      父亲给高老爷打造的木床不日便要竣工,实木雕花的双人床停在院儿内,四根刷着红漆的床柱支楞八翘指向天际。

      二哥双手插兜,朝那边看了会儿,在床边俯下身,张开手掌,小心地摩挲着这张红漆木床,想起姨妈家的地铺,又幻想自己某一天能睡上这样宽敞气派的实木床。

      “吱呀”一声,门开了。

      二哥连忙转身,双手复又揣进袖管儿,眼瞧着父母一前一后向他这边逼近。他伸手扯过撂在地上的小包袱,一声不吭站在院儿门口,脸上一副吃了黄连的苦相。

      母亲挑起伙房的门帘,捡了几根干柴丢尽炉灶,推开门窗,冲门口喊道:“差不多行啦,小小孩儿的别一天到晚整那个搅灾的哭丧样儿。昨晚和你爸商量了,左右过几天就是国庆,花厂约莫着能给休班。你这两天就先别走了,消停儿地在家咪着吧,现在回去也是往你姨父那枪口上撞。”

      在宛家,母亲十几年如一日地占据着最高统治地位,吐唾沫成钉儿,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如今她开了尊口,就相当于给了二哥一纸赦免状,保他十日性命无虞。

      真是苍天有眼,天可怜见。二哥隔着雾气注视着母亲不停忙碌的身影,一甩手撇开挽在臂弯的包袱,撒开腿就往南屋跑去。他边跑边喊,双臂高举过头顶,神经质似的挥舞着,活像是刚从局子里逃出来的犯人。

      于是1984年国庆期间,宛家的宅院内就有了这样一幕——

      从省城逃回来的二哥一夜之间好像在梦中被佛祖感化,一觉醒来就化身为一位高僧,整日在院儿里的红漆木窗上盘腿打坐,视线与床柱平行,直勾勾伸向天空。

      都说建国之后不许成精,可二哥这样活像是被人夺舍了一般,顶着穿墙而过的寒风,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修行,嘴里不时呢喃几句玄而又玄、不着边际的话语,惹人周身恶寒。

      母亲每次绕道前院儿,看着魂不守舍的儿子,都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一声,说:“枉我要强半辈子,却生出这么个不成器的玩意,也就在厂子里干点儿活,受点儿气,就整这神叨样儿......”

      父亲从仓房里出来时看到院儿中的景象,“哎呀”一声大叫,上前驱赶道:“好你个老二,逮着啥都祸害!那可是高老板的东西,你个兔崽子也能坐得?快下去快下去......”

      二哥此番回家倒像是揣着些功夫的。他面对父亲的驱赶不以为意,嘴里仍旧念经一样嘟囔,空出一只手来胡乱向身后一挥,竟直接把父亲推了个趔趄,往前跄了十几步才立住。父亲见他油盐不进、好坏不分,也是仰头长叹一声,只怨他是“烂泥扶不上墙”。

      唯一试图与二哥亲近的就数三哥这一根独苗儿。他白天借着如厕的工夫,时不时就得往那张大床跟前儿凑合凑合,竖起耳朵听二哥念咒,甚至还能似懂非懂地点头应和几下。

      “哦啊呦加加加嗖西哒西啊啦加啊啦嗦......”

      “嗯嗯,这句念得好,这句最带劲......”

      像这样怪异的对话每隔几个小时就传出来一次,宛秋在屋里用纸团塞住耳朵,找来两张板凳顶住房门,觉得不时自己有病就是他俩失常。

      吃罢午饭,院儿里难得安静,宛秋晃晃昏沉的脑袋,从书包里取出一封程远山前不久寄来的长信,在桌上摊开。这封信他已不知读过多少次,信纸边角处微微卷起,他看着纸上略显潦草的笔迹——

      程远山在信中还是称他为“宛秋小朋友”,行文保持了一贯的风格,三句话不离语气助词,字里行间还穿插着涂鸦,乍一看与之前的几封并无不同。

      可宛秋还是从中窥见了些许的不寻常。

      除了嘘寒问暖,问他有没有到新交朋友、学习累不累、身体是否健康意外,这封信用很长的篇幅描述了程远山额家庭境况。宛秋从他的文字里甚至能读到些许不甘和怨念,句尾的那些语气词更像是强加上去的,读起来拗口而牵强。

      程远山在信中写道——

      以宛秋小朋友的聪明才智,大概也能猜到我家是个啥情况。家家有首难唱的曲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都有糟心事,我原本也不爱说这些破玩意,怕给身边人添堵,也不想自找不痛快。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没酒再掂对”,人活一生几十年,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但有时候吧,就是心里难受、憋屈,想割开道口子,把那些脏的臭的一次倒个干净。这些年来我虽说是广结贤才,在邻里之间都享有美誉,可那些玩意都是酒肉朋友,换句话说,就是“竖子不相与谋”,平常千好万好,事到临头还真不能交实底儿。这些年小爷儿我在江湖上可得罪过不少奸佞宵小,生怕某人在背后坏我,打我个措手不及。所以只能找远在天边的宛秋小朋友做树洞,说说我家的这些个牛鬼蛇神......

      我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自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过爸妈。小时候看着其他小孩儿走到哪都有父母牵着,我就问爷爷奶奶,我爸我妈去哪了。

      他们起初还告诉我,爸妈是出远门了,等我长大了他们就能回来。我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他们回来,倒也不是伤心难过,就是好奇走在街上有爸妈牵着是什么滋味儿。

      后来上学了,我奶奶带我去学校填表,她大字儿不识一个,画挑儿的时候选项全靠我念。其中有一项是“学生是否为孤儿”,我念完看她拿着笔顿了好久,才在“是”那栏画了个对勾。

      我以为她不动孤儿是“父母双亡”的意思,就告诉她填错了,我爸妈是没回家,又不是死了。我奶奶好长时间停在那里好长时间都没说话,然后就把表格一交,对我理都不理。

      回家路上,我奶奶牵着我的手,问我:“你现在上学了,是不是长大了?”我就一个劲儿地哭,然后点头说:“对,我是长大了。”

      其实我并不觉得没有父母是什么痛彻心扉的大事,我有爷爷奶奶,他们一样能护着我,走到哪里都牵着我的手。我哭,是因为父母的手我这辈子都牵不到了,觉得可惜。

      打那以后,我爷我奶就变了法儿地对我好。我堂弟和我都住他们家,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他们都是先想着我。我爷我奶从来没说过什么“哎我大孙子真好,爷爷奶奶最稀罕我大孙子”这样的话,但他们就是用行动实实在在地告诉我:爸妈能给的爷爷奶奶也能给,程远山从来就不是没人疼的孩子。

      小叔出事的时候,我爷爷就已经是病入膏肓,眼瞅着没几日可活。他虽说是咱们的远方亲戚,但自小是在我爷爷身边养大,我爷爷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也不知是哪个瞎了心的玩意,在我爷爷病重的时候告诉他我小叔贪污的这桩事,老爷子气得当场就背过气去,再也没缓过来。

      这大概就是世事无常吧,我爷爷精打细算一辈子,临到头却这样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地死去。他的身后事办得也潦草,按他生前得意思是想葬在辽滨塔祖坟,可我那些姑姑叔叔们都没往心里去,在后山随意找个地儿,埋完了事。

      我爷爷还没过头七,他们想分房子,就硬要把我奶奶接走,说大伙儿家里都地方小,没法赡养老人,养老院就是最好的去处。我奶奶舍不得我,说是要带着我走,这帮人就好言相劝,个个发誓说肯定会把我照顾得妥妥贴贴,我奶奶这才点了头。这边送走了我奶奶,他们兄妹几人就拧成一股绳儿,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合起伙儿来料理我。

      起先是言语攻击,玩儿指桑骂槐那出,我装聋作哑不搭理。他们一看没效果,就趁我上学的工夫把屋里的所有东西都清了个干净,门上也换了锁,我进不去,就在外面干等了一宿,好悬没冻死。第二天一早我堂弟出门上学,看着我在楼道里躺着,吓得呜嗷喊叫。二叔二婶儿出门来看,见我那副死样儿,扔下五十块钱叫我到县城里投奔小叔。

      我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想去学校避一避,又生怕遭人笑话。街边有个卖二手书的铺子,我心情不好,实在是想找个发泄的出口,就要来纸笔,又买来一联邮票,给你写了这么封信。

      看到这里,你可能觉得我好可怜,但其实不是。仔细想想,这些玩意都算个屁啊,天大地大,我一大好少年郎,还真能冻死饿死?

      其实在写信之前我都没仔细想过下一步到底该去哪。县城在哪?不知道。小叔在哪?也不知道。现在我满脑子都是问号,但还是决定向前走。我爷爷说过,人眼睛是长在前面的,凡事都得往前看。我走在街上,那些烂人烂事就都被撇在背后。我是我自己的,命运也是我自己的。

      好啦小朋友,果然心里话还是说出来比较痛快。牢骚到此为止,我程某人这就要闯荡江湖、开疆拓土去喽!等我寻个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开拓一番自己的大事业,再把你接去享清福......

      别担心,更别惋惜。天宽地阔、山高水长,我们终会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相见,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

      指尖轻轻摩过透亮的信纸,宛秋无比小心地将它叠好放进信封。

      院子里,二哥的咒语像长江水浪打浪,一浪更比一浪强,到后来竟有了走火入魔的趋势。

      宛秋把信封装进一只木盒,开门走入院落。他听到二哥三哥那无人能懂的对话——

      “哦啊呦加加加嗖西哒西啊啦加啊啦嗦......”

      “啊啊,这句好,够带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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