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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放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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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9月21日,宛秋生于东北辽滨塔村,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那时他父亲的木匠生意刚见起色,家中的三个孩子原本苍白病态的脸颊上也添上些许红润的颜色,他母亲也少了唉声叹气,做活儿时的神色也日渐柔和。日子像填在炉灶里的炭,越烧越红火。宛秋生在这样一个好时机,理所应当地享受到了家中最多的温情。
他上头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是在家中最困顿的几年里出生的。那时一家五口人的生计全靠母亲给人缝缝补补做些杂活,父亲到木材做苦工,才能换来一点陈米。孩子们吃不到奶水,就靠喝陈大米熬出来的米汤,挨过了婴儿时期。
好在他们的父亲天生便有一双巧手、一双慧眼。他白日里帮着运送些木料,有些心眼好的师傅便留他在铺里喝几口热水,歇歇腿脚。他在一旁看着师傅们如何制图、如何摆弄工具、如何拼凑木料,有时恭恭敬敬地出言问上一嘴,然后再默默记在心里。
厂子里是不乏边角余料的。父亲便将它们顺回家中,又淘弄来几种简易的工具,他深觉这是一门能用来糊口的本领,白天便默默地学,晚上再悄悄地练。仓房里满地对着刨子、锤子、钉子、板子,一开门就是漫天的木屑和黑灰。母亲每每见着,总是高声地骂:“天杀的东西,不知道赚钱,尽琢磨些不入流的玩意......”父亲只专注在手边的活计上,并不理睬。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出几年,还真被他琢磨出些门道。先是邻居家的李婶儿家要给上学的孩子打一把木凳,又怕找木匠来开销太大。父亲听闻后便主动包揽,分文未收,给她家连桌带椅的做了个整套。李婶看了欢喜,直夸他好手艺、好心肠,事后逢人到家里做客,她定要将客人引向那套桌椅跟前,再将那天夸奖父亲的话复述一遍。
父亲打这时起便有了名声,邻里邻居家里缺了家具几户都来找他。他要价也实惠,跟熟人都是象征性地收点儿,当时没有也不打紧,只要等手头宽裕了再送到家里也成。家里渐渐便多出些积蓄,日子虽还困苦,但总归不再是吃了上顿就不见下顿。
家里的余钱都被母亲收在一个红布包里,放进衣柜,上面压着一家人的四季衣物,很是保险。年关将近,母亲便把红布包取出,双手捧着递给父亲,交代他上集时割几两肉回来,年关的时候也好见些荤腥。父亲只是一言不发地出门,夜里又一言不发地回来,脸上洋溢着满足,像是刚敲定了什么大事,手里却是两手空空。
母亲冲过去喊叫:“叫你上集割肉,肉呢?!”接着双手把父亲身上的口袋掏了个遍。
“钱呢?早上给你的钱哪去了?!”她手上捏着那个空荡荡的红布包,抖着声音问。
父亲从里怀拿出一份叠得四四方方的薄纸递过来。母亲赶忙接过来瞧——那时张房屋租住的合同,好像是在镇里的某处仓房。
“败家子......你花钱租这玩意干嘛?!”她紧咬牙关,恨不打一出来。
父亲不慌不忙踱进院儿内,捡了把板凳坐下,翘着二郎腿说:“快年关了,我看咱们村也没几个回木匠手艺的人,趁着现在我还有点名声,赶着在镇上搭个铺子,就在辽滨塔近前。明儿跟村里招呼一声,这买卖就算是做成了。”
母亲还在门口站着,捏着个红布包,不住喃喃道:“那是过年的钱哪......全家人还靠它活命......败家的玩意,我怎么摊上这么个东西......”
也多亏了父亲做活细致,名声又好,租铺子的那点儿钱款很快便赚回来,一年半载,红布包又鼓起来,母亲脸上的怨念便也散去了。
直到困厄的影子烙上孩子们瘦小的身躯,印上他们干瘪而显得老态的脸颊,一家人的日子才真正有了油水,多了盼头。
当大姐第一次从父亲扛回来的布袋里捧出一把雪白的新米时,她软倒在地上,扯开嗓子拼命哭喊。她两个弟弟和怀有身孕的母亲匆忙赶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大姐哽咽着举起那捧新米,凑到他们眼前。每粒米都是饱满洁白,干净得像是能洗掉一家人身上的每处污垢。
一家人起初对待新米总是小心翼翼,每次熬米汤只敢捏一小撮儿,唯恐吃了上顿没了下顿。可后来父亲每次出门打粮都是背回来一袋新米,院子里的米缸也日益充盈,一家人便不甘于喝米汤了。他们就开始喝粥,最开始是稀粥,不过是比米汤多了点儿嚼头。后来米粥越煮稠,已然是插筷子不倒,过纱布不漏出了。在新米已积到缸顶时,一家人吃上了第一碗米饭。在蒸熟的米饭散出的清香里,一家人迎来了新生儿的啼哭。
孩子的哭声首先从北屋响起来,然后一溜烟似的窜过院儿里的每一扇门,每一间房,敲锣一样。敲得房顶直晃,敲得大地巨响。哭喊声震醒了后院窝棚里的鸡鸭猪狗,它们在深秋的晌午蠢蠢欲动。猪拱开了栅栏,冲到院里;鸡鸭破开了竹笼,跑到了天井;狗挣开了绳索,奔向了伙房。一方庭院,所有能喘气的活物听着婴孩哭声,像信徒在听神明的旨意。
父亲看向怀里的婴儿,在嘈杂喧嚣里,他朗声大笑,对周围人道:“听听,都听听!这声儿多脆,多亮!比村口戏台子唱得都响!咱家小崽儿打出生起就有这气量,往后指定最有出息!”
为人父的骄傲欣喜洋溢在他脸上。人们挤在北屋,空气浓稠得像河。他们都被父亲感染,笑声像要掀翻屋顶,盖过了屋里婴儿的哭喊、院内畜类的喧闹。
三个孩子围在父亲身边,懵懂地看着襁褓中的弟弟。母亲抚摸着婴儿的头顶,轻柔地剪下几缕胎发,收进一个红漆木盒里。孩子的哭声在母亲的抚慰下便归于安静了。
等宛秋稍稍长大,日子更加亮堂,父母也就多匀出些精力到孩子身上来。父亲下工后,会给三个大一点的孩子带回零食玩具,又抱起小儿子好一番稀罕。
宛秋记事后,父亲每周都去镇上赶一次大集,临走前他会询问妻子儿女有什么想要的物件儿,回来后还额外给他们带些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刚会下地走路的宛秋俨然是村里最受羡慕的孩子。在邻里家的孩子还在追鸡打狗和稀泥摸泥鳅的时候,父亲已经单独为他造了间木屋,把每周从镇子上淘弄来的新鲜玩意儿都堆在里面。
屋子里四处堆放着书本玩具,都是村里人没见过的稀罕物。从宛家的后墙向院儿里望,将将能看到木屋的尖顶。朝晖与夕阳交替着为它披上金纱,晨雾和霜雪轮流地给它罩起裘衣。孩子们称那间屋子为宛秋的“私库”,是专供他一人享用,外人只能在外垂涎欲滴的一方天地。
“羡慕”是再微妙不过的,尤其是在半大的孩子身上,很容易就成了危险品。当宛秋第一次独自踏出院门,试图与同龄的孩子做伙伴、交朋友时,他就隐约感受到了一种微乎其微又玄之又玄的恶意。他没由来地感到委屈,脊背上窜起了浓重的寒意。
得做些什么,他想。
他先是从木屋里搜罗些新奇的玩具,又到伙房拿些水果糕饼兜在衣襟里,带到街上,怯生生地招呼路边嬉戏玩耍的三五个孩童,把吃的分到每个人手里,看着他们狼吞虎咽一气,才敢嗫嚅一句:“我......我想和你们,一、一块玩儿......”
孩子笑声爽朗,乘着东风荡过他的头顶。有个大一些孩子的指着他,对周围道:“你瞧这多新鲜哪,宛少爷不去私库,反倒要和咱们一堆儿和稀泥。咋?想与民同乐?”
宛秋不大能听懂什么叫“与民同乐”,但从孩子们的笑声里,他还是感到尴尬,觉得很难为情。
那个大一点的孩子见他呆立着不动,就走过来捏他的瘦削的胳膊,又拍了拍他尚且单薄的脊背,然后扭过脸,对身后的一种伙伴戏谑道:“这小少爷身子骨也不成啊,要当真跟咱们上树摘枣下河摸鱼,不出三天就得折腾吐血!要不咋说人家是少爷命?诶,就是金贵......”
笑声擂着宛秋的耳鼓膜,他被包围在一众孩童之间,显得形单影只,孤独无助。
怎么办呢?他在一个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之际,挤过两人大腿之的空隙,落荒而逃。
宛秋刚进院门,迎面便撞上二哥和三哥,他们手里捏着镐头,身上背着鱼篓,系着麻绳的棉手套挂在胸前。他们高声吆喝着村东头结了冰的小溪里哪块冰里卧着的鲤鱼最肥美,怎样挥镐才能破开冰面,又不至于戳坏鲤鱼......他们的目光很自然地略过宛秋,笑声传遍了院落,与院外意犹未尽的笑声配合呼应。
直到院里的笑声消散,木屋换上了金纱。宛秋才像是大梦初醒一般拖着僵直的腿脚,茫然地挪进木屋。
那屋里是怎样的破败......
灰尘填满房间的每个缝隙,织成了一张布满孔隙,又厚重无比的幕布,盖住了房里的每一个物件。宛秋蹲下身来,仔仔细细地擦净了房间里的每一寸纤尘,又挪来一方小桌,一把小椅,把各色书籍放在案头。
当月光透进窗子照在桌案上,木屋换上了皎洁的裘衣时,宛秋正藏在桌后的暗影间,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