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舟向星河》熠心

53、散逐

　　接下来的几天谭亦虚道长没再来过若华殿，谭道长心事重重的样子。阿青忍不住道：“我已知道了岛上各处机关，我们一起走，还是可以的”。

　　谭道长道：“我并没有改变主意。我只是想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情况，最好大家都能平安无事地离开”，谭道长若有所思：“不可能每个人都满意，大部分人获益就行”。

　　阿青道：“是亦平师叔不肯离开么？你好心，但难道还能逼着人离开么？”

　　谭道长轻轻笑了笑：“不逼，愿意留下的就留下吧。这里如世外桃源，不是以前种种，谁又舍得离开呢”。

　　三日后巳时，岛上突然响起撞钟之声，鸣响阵阵，不绝于耳。若华殿内二名女弟子仔细听了钟声，向三人道：“这是岛上发生了大事，所有人都得去养虚殿”。三人其实已知将要发生什么，跟着进了岛上最大的宫观养虚殿。

　　谭亦虚道长已端坐殿内高台正中，神情木然，和阿青、尹万宁初见他时的仙风道骨明显不同，似有重重心事，又似大病初愈，尹万宁不明白几日未见为何变化如此。谭亦平道长站立其身边，脸色淡然。殿内众弟子百余人却鸦雀无声，朱万漳二人也在殿内，在谭常知身边站立。

　　谭亦平道长命弟子清点人数，然后平静道：“今日命弟子们汇集于此，是亦虚道长有重要事项宣布。即刻起，亦虚道长赠弟子们仙丹一枚，服用后到岛上南口乘船离岛，不得返回。若今日申时后还滞留岛中，格杀勿论！现大家到门口常善弟子处领取丹药，即刻离去！”

　　众弟子皆哑然，面面相觑不知为何有此变故，谭亦平道长话毕竟无人行动，大殿内仍然安安静静。殿内靠前站立的一女弟子突然走出人群，行礼道：“师父、师叔，岛上是发生什么事情了突然让我们离开？若是师父遭遇危难，弟子常思愿以性命护持，绝不离岛！”常思言毕，又有众弟子声：“我也愿意留守岛上，与师父师叔共患难！”“我也愿意！”

　　谭亦平道长淡然道：“无事发生，众弟子皆明白自有而忽无，自无而忽有的道理，今日就是散了的机缘到了”。殿内仍有弟子叫嚷不肯离岛，也无人领取丹药离殿。

　　谭亦虚突然烦躁道：“生非始，死非终，都散了，各自安好！亦平道长的话没听到吗？申时后还滞留岛中，格杀勿论！”

　　谭亦虚道长在岛上从来说一不二，常常甩脸处罚弟子，但基本都事出有因。众弟子大多都是谭亦华当年逃走后所收留，见他救死扶伤多少来岛求治的将死之人，只觉他本事高强，但凡高人脾气怪异些也是正常，何况他还赐丹药于弟子，教些药理医术武功本事于众弟子，是以他虽冷脸对人，众弟子仍把他奉为神明，只道师父是喜静孤僻厌世。若师父有难，众弟子受师父恩惠多年，自是不想离开，这会儿谭亦虚亲自发话，众弟子知他言出必行，不得不信，开始有弟子往大殿门口领丹药离开，人群中有隐隐啜泣之声。

　　谭亦平道长见有弟子离开，又催促尚未行动的弟子道：“赶紧领了丹药离岛，莫再耽误时辰，晚些海上风浪大”。人群中哭泣声越来越大，谭亦虚道长的神色越来越烦得慌。

　　站在殿前的谭常思突然跪地，抽泣道：“常思无父无母无名，身上无一物不是师父师叔所赐，所会所能无一不是师父师叔所教，师父师叔所言，常思本应顺从，但天地之大，常思竟无处可去，常思愿侍奉师父师叔终老，师父师叔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师父师叔不离岛，我也绝不离开”。

　　谭常知也走了出来，垂首跪在谭常思身边，他道：“弟子常知和常思师姐想法一样，我想侍奉师父身边”。

　　谭亦虚道长额头血管鼓胀，脖颈青筋暴起，他猛拍座椅扶手，怒道：“都走，都走，都走！再不走我杀了你们！” 座椅扶手应声塌陷，木屑四处横飞，看此情形往大殿门口行走的弟子又多了些。

　　尹万宁和阿青一直默默观望，这会儿不免心惊肉跳，谭道长说愿意留下的就留下，谭亦虚显然不是这样想，这人世间常常好心都难得有好的结果，二人看向情绪不稳的谭亦虚，心里都捏着一把汗。

　　谭亦平道长劝向跪地的弟子，她平静道：“常思，常知，你们都是好徒儿，师父和师叔都知道的，你们速速离开”，她的声音变得严厉：“申时后，不走的人将变为岛上花草下的白骨！”场下尚未离开的弟子闻言有些瑟瑟发抖。

　　常思仍是不起，哭道：“我早就知道岛上瑶草奇花下是森森白骨，我愿做肉泥供养师父师叔珍爱的花草。我在外面死了，曝尸荒野，在岛上与珍世奇花相伴，灵魂终日能看到师父师叔，我死了也是开心的！”

　　常思哭诉间，谭亦华已经飘飘然走到谭亦虚身边，她向谭亦虚轻声道：“师弟，我们一起走吧，和当初你问我的一样，去哪儿都行”。

　　谭亦虚猛地转头看向谭亦华，瞳孔都大了不少，他座椅剩下一边完好的扶手忽地摔在了地上，他大声道：“我不走，为什么要我走？！谁也不能让我走！逼我的人都得死！” 谭亦华立马轻声安慰：“那我们不走，我们就在这里，让他们走，他们都走”。

　　谭亦华轻声向跪在地上的二人道：“你们快走吧，你们师父以前给的仙丹是毒药，解药就是今日大殿门口的药丸”。

　　常思问道：“师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从你回岛后，师父越来越怪异，你们为什么要赶我们走？”

　　谭亦华道：“你师父给你们的都是毒药啊，他就是要你们顺从，不违逆他”。

　　常思突地停止了哭泣，眼泪挂在脸颊，抬头怔怔地望向谭亦虚。尹万宁以为她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愿意走了，谁知她旋即哭得撕心裂肺：“是不是毒药我也心甘情愿，我现在就死在师父面前也是愿意的，我死在这里，我不是孤魂野鬼—”

　　话未说完，谭亦虚忽地飘飞到谭常思身边，随意甩袖，谭常思倒在一边，口吐鲜血，不能言语。谭亦虚扶额，吼道：“都走，都走，吵死了！吵死了！”台上的谭亦华，谭亦平急忙下台奔过来。

　　跪在一边的谭常知猛地抱住谭亦虚的腿，大声哭泣道：“师父，把我打死吧，我和师姐做个伴”。

　　谭亦虚抬手就要给谭常知一掌，朱万漳挥掌急挡。谭常知虽有死志，毫无抵挡的意愿，但假尹万宁的伤势刚刚好转，朱万漳还指着他继续治疗，是以拼命替他挡了这一掌。朱万漳闷哼一声，缓缓倒地，假尹万宁扑上朱万漳身边，大声喊道：“漳哥哥！漳哥哥！” 谭常知被这突然变化惊得呆了，松了抱住谭亦虚的手，呆呆地跪在地上望着面前倒地的朱万漳和大声叫嚷的假尹万宁。

　　谭亦虚单手掐额，嘴上大喊：“吵死了！” 挥手对着跪地叫嚷的假尹万宁又是一掌。身强体壮、功力甚佳的谭常思、朱万漳受了谭亦虚的一掌均是倒地不能言语，这身有掌伤的假尹万宁接了这掌，应该就是当场毙命了。

　　瞬息间，尹万宁挥出惠雨鞭卷住了假尹万宁的腰，把她带偏了一些，险险地避开了谭亦虚的掌风，然而她的惠雨鞭再也拉不动，谭亦虚宽大的衣袖卷住了惠雨鞭，另一只手一把扯过，惠雨鞭竟然就这么生生地断了！尹万宁惊得目瞪口呆，就感觉谭亦虚的掌风向她而来，阿青出掌迎向谭亦虚，然而一口血已经从她嘴边流了出来，她感觉浑身如遭雷击，阿青扶住了她。

　　假尹万宁望着瞬间发生的一切，瞪大了眼睛，不再喊叫。谭亦华、谭亦平站在谭亦虚身边，扶住了他，谭亦平不断低声安慰，谭亦虚总算停止了攻击。整个大殿又恢复了平静，只有窸窸窣窣的匆忙脚步声，殿内弟子已经走了大半。

　　偏殿传来车轮转动的辘辘声，很快，三名弟子推着三辆木制轮椅走向谭亦虚。轮椅上一名发须皆白，枯瘦如骷髅的老人双目紧密，无力地靠着椅背，乍一看似乎已经没了气息。另外两辆轮椅坐着一男一女，也是双目紧闭，形容枯槁，不太看得出年纪，比老人也就强在似乎还有那么一口气在。

　　谭亦虚神情木然，望着这三人道：“他们都还在，我没有骗你”。

　　谭亦华扑向白发老人，跪在其轮椅前，手抚白发老人手背，唯恐声音震碎了老人，轻轻唤道：“师父，我是亦华。我又回来了。这次真旳自由了！”手按眼角，强忍眼泪。白发老人旳眼睫微微动了动，最终却没有睁开。

　　谭亦华转身向另外二人，轻抚他们的手，也是轻轻唤道：“我是大师姐亦华，小师弟，小师妹，睁开眼看看我！”二人缓缓睁眼，盯着谭亦华一会儿，小师妹的眼里旋即滚落大滴大滴的眼泪，嘴里啊啊啊地说不出话。

　　谭亦华望向谭亦虚：“他们怎么了？”

　　谭亦虚面无表情：“他们就是不想陪我。他们能陪我到现在，我花了很多功夫。今后我有师姐陪我就够”。

　　谭亦华又道：“小师弟小师妹怎么不能说话？”

　　谭亦虚道：“他们聒噪，后面给他们吃点药就没事了”。

　　谭亦华面对小师弟小师妹垂首许久，又抬首对他二人道：“小师弟小师妹，以后没事了，我让我徒儿送你们和师父离岛，以后伤好了，你俩和师父好好过日子”。

　　小师妹看着谭亦华大声啊啊啊不停，又扭头盯向小师弟啊啊啊不停，抬起右手做出写字的姿势啊啊啊。谭亦华问道：“你是要说话吗？要写字？”小师妹狂点头。谭亦华望向谭亦虚，谭亦虚启口命弟子照办。

　　弟子抬来一张书几置放于小师妹的轮椅前，书几上摆放好了白纸和笔墨。小师妹拿起笔，望着谭亦虚又大声的啊啊啊，似乎是召唤他到身边看她写字。谭亦虚、谭亦平走到小师妹轮椅边，她果然停止了叫喊，提笔写字。

　　尹万宁依偎在阿青怀里，就看到三位道长都围着谭亦虚道长的小师妹，她抖个不停的手在纸上划了二笔，电光火石间扑在谭亦虚道长的怀里，等尹万宁看清楚时，小师妹小师弟死死地压制住倒在地上的谭亦虚道长，头高高抬起，眼神死死盯着谭亦华道长，盈满泪光的眼似愤怒似求救似解脱似高兴，大殿里充满着二人的尖叫声，那声调似乎已经掀翻了养虚殿的房顶。谭亦华没有动，泪如雨下。能把耳膜震破的凄厉叫声戛然而止，谭亦虚道长坐了起来，额上青筋暴起，满脸通红，刚刚紧紧抱着他的小师弟小师妹已经滚到了一边，再无声息。轮椅上的白发老人仍然没有睁眼，眼睑下挂着一滴泪，停滞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

　　殿内弟子已经跑了七七八八。阿青和尹万宁交缠的手里全是汗，但二人却觉得殿内尽是寒意，浸得二人浑身发颤，骨头缝里都冷得疼。尹万宁望向书几上那张白纸，上面只有三笔，×下一横。

　　如狮吼般能掀翻屋顶的狂叫声再次响起，谭亦虚向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师弟小师妹不停地挥掌：“为何不听话？为何专要做对？为何逼我？”小师弟和小师妹的遗体在谭亦虚的锐猛掌风下不断翻动。

　　“还要一起死？给我活过来！”谭亦虚又向二人嘴里疯狂塞药丸。谭亦平跑到谭亦虚身边，低声说着什么，想搂住他，还没近身，就被其掌风扇到了地上。

　　大殿里充斥着谭亦虚的疯狂喊叫、不断的掌声和为数不多的弟子的呜呜咽咽之声。阿青伸手抹了抹尹万宁的脸颊，尹万宁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