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舟向星河》熠心

35、还乡

　　永州城外的荷叶袅袅婷婷，这么些年一点没变。尹万宁一夜快马加鞭，到永州时已是下午，虽周身疲乏却心情轻松，进城换了身女装吃了点东西，径直向阳明剑派山门。她这次留了心，没有自称尹万宁，向弟子通报是西河铁掌帮老帮主解海平的要事，须要当面向尹掌门呈报。解海平已故，新帮主汤洪江说他是私联契丹，死有余辜，但江湖上也有些传言并非如此，阳明剑派过去一直是江湖正义的代表，许多江湖人士遇不义事找阳明剑派，成掌门在世时都会帮着出头。尹万宁自觉这是求见掌门的一个很好的理由。

　　弟子带着尹万宁进了山门。绿树浓荫，远处黛瓦白墙，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过，但给尹万宁带路的弟子她并不认识，悄然之间，很多于以前有了不同。尹万宁心情复杂，轻松的心情不知不觉间揪紧。

　　弟子将尹万宁带入一间偏殿即退下，这里是阳明剑派会见客人的地方，尹万宁十分熟悉。她四处张望时，师父谢天羽走了进来。尹万宁怔了怔，一时竟不知如何称呼合适。

　　谢天羽对身后的弟子道：“为何不给客人上茶？快去上茶”。尹万宁忙道不必了，她可不是来喝茶聊天的。

　　谢天羽温声对尹万宁道：“这位姑娘请坐，敢问姑娘芳名？你找我派掌门所为何事？我是尹掌门的师妹谢天羽，你有何事尽可先与我说”。

　　她的师父一直都是这么的温柔，尹万宁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她忍了忍，问道：“尹掌门是不在，出门了吗？”

　　“尹掌门这会有事，姑娘有何事和我说是一样的”。

　　爹在家就好，尹万宁走到屋门，把门栓好，耳边谢天羽奇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尹万宁转身，泪流满面：“师父，我是小东”。

　　谢天羽惊呆了，喃喃道：“你是小东？” 小东是尹万宁的乳名，阳明剑派里大家都这样唤她。

　　“当初阿爹教我功夫，我不好好学，阿爹打我，师父你才说收我为徒的，我跟着你也没好好学，阳明剑法就学了四招我就中毒了。师父和阿爹带我出去治病时，最后我不知怎么落水里了，我最后的印象是师父不停地喊小东。我的衣裙是蓝色的，上面有好看的刺绣蝴蝶”，尹万宁自忖这些细节冒牌货应该不清楚。

　　谢天羽双手扶上了尹万宁的胳膊，仔细盯着尹万宁的脸。

　　尹万宁满脸涕泪：“小时候三师兄万苇常常欺负我，师父打他打得很凶。打完他又给他好吃的哄他，我和小师妹也有份，我记得吃过炸小鱼、炸藕丸、小糖人、小酥饼，还有逗我们的红姜坨、臭豆腐。三师兄小时候最爱吃的是炸藕丸，小师妹最喜欢的是红姜坨，我最喜欢的是莲子羹”。这些事情长辈中应该只有谢天羽知道。

　　尹天盛的师弟宋天勇、师妹谢天羽是夫妻，他们有一儿一女宋万苇、宋万葵，年纪和尹万宁相近，小时都是玩伴。谢天羽是尹万宁的师父，知道她很多幼时之事，这些事谢天羽也问过冒牌货，都推脱落水失忆记不清，谢天羽虽有怀疑，但尹天盛都认下女儿了，她自然是不便再说什么。儿时事情不太记得，但冒牌货也并不是对儿时事情一无所知，这些年也没什么特别的，谢天羽的怀疑也就放下了。

　　谢天羽眼眶渐红，颤声问道：“你这些年去哪儿了？”

　　尹万宁泣道：“三年前我回来过，阿爹去了舅舅那里，我只碰到张师叔，他说我是冒牌货，赶我走，我去衡山找阿爹的路上，遇到契丹人，被掳到契丹，现在才逃出来”。

　　谢天羽眼中含泪，扶在尹万宁肩膀上的手突地移到了背后，紧紧地搂住了尹万宁。良久，谢天羽才放开，又帮着擦拭尹万宁的眼泪，轻抚她的长发，安慰道：“好孩子，别哭了，回来就好。师父现在就带你去找你爹”，随即紧紧握上了尹万宁的手。

　　尹天盛的书房里，房门紧闭，尹天盛、宋天勇、谢天羽神情肃穆，认真聆听尹万宁讲述她这些年的经历。尹万宁简明扼要，从落水被救一直讲到朗州之行，谭道长、阿青和国师的恩恩怨怨却是隐了去，这是任何时候她都不会宣之于口的秘密。

　　尹万宁道：“舅舅有七窍散是确定无疑的，定是他害了成掌门和阿娘，我尚未想明白他为何如此，可能是契丹神教要求他这样做，也未尝可知。很可能也是他送来冒牌货，探听我们阳明剑派的消息”。

　　谢天羽一脸严肃，提议道：“不如现在就把这个假的叫来审问，定能问个水落石出”，侧首问向宋天勇：“勇哥，你说呢？”

　　宋天勇道：“七窍散，谁都没有听说过。小东说的都是真的，我们也没有证据，无论人证物证什么都没有。这样去衡山派兴师问罪，绝不可行。衡山派是武林大派，王稷一直以来都是普通小辈高山景行的对象，就算有证据，都必须是掷地有声、分量十足，才可能扳倒他。假的就算承认，他也可能抹得一干二净不认账，大家不一定会相信，这些年江湖上的各种栽赃陷害我们看得还少么。这个事情必须仔细斟酌再行动”。

　　尹天盛道：“王稷和我们阳明剑派关系一向要好，以前小东娘在的时候，他经常来。就是现在，我和他也交流频繁，他想打听什么，还要送个假的来？直接到这里来问问谁，没人对他设防，都会告诉他”。

　　尹万宁急道：“我说的句句属实。我离开长沙时，那神教仪坤大祭师还说了，会和舅舅在长沙见面。这段时间舅舅是不是在衡山，找了什么借口去的长沙，我们去打听一下，一问便知”。

　　谢天羽看向尹万宁，柔声安慰她：“小东，我们都相信你。掌门的仇，你阿娘的仇，一定会有仇报仇。这么多年，我们阳明剑派从来没有放弃寻找凶手，不在这一两天，我们好好计划一番”，又向尹天盛道：“掌门师兄，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尹天盛向尹万宁道：“你契丹呆了这些年，在契丹拜师学艺，就算你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没做过，现在回来也必定是众矢之的。而且马希杲死了，你大师兄是他的好友，正在追查凶手。你这会回来，不知道如何向他交代。我看当务之急不是追查王稷，是怎么先保住你自己！”

　　“马希杲死了？！”尹万宁惊了，不是说好阿青救治的么，怎么会死？

　　“你去朗州不就是这个目的吗？你怎么不知道似的？”尹天盛奇道。

　　谢天羽插话：“掌门师兄，朗州的事不是小东的本意啊！”

　　尹万宁低声道：“我去朗州路上遇到大师兄他们一行，知道了谭师弟医术高超，当时我私下和谭师弟说好了，我行动后他去救人，他答应了的”。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按说阿青不会救治不了，尹万宁想起了离开时的那团蓝烟。

　　谢天羽道：“马希杲确实死了，你谭师弟回来也没提救治的事，想来是救治不了吧。你大师兄都没回来，一直在外追查凶手”。尹万宁咬了咬唇，垂下了头。

　　尹天盛道：“今天这事事情重大，大家都回去好好想想，理清思路，我们再议。除了我们现在这几人，和任何人都不提小东回来的事情，让那个假的暂时继续扮她的角色。小东”，尹天盛看向尹万宁：“你暂时就住客房，对外就是铁掌帮来的解姑娘吧”。

　　解姑娘？尹万宁觉得这名字有点怪，心里莫名涌起一丝苦意。

　　谢天羽道：“刚才过来遇到了万葵，我和她提了一句，她八成已经猜到来了个新的小东”。

　　尹天盛道：“赶紧回去封住她的嘴，先别让知道的人太多。小东，你留下来，阿爹有话和你说”。谢天羽、宋天勇离去。

　　尹天盛看着尹万宁，老泪众横，一把搂住尹万宁，颤声道：“小东，阿爹对不起你！”尹万宁的眼泪忍不住也滴落下来。尹天盛拉住尹万宁的手，一起桌边坐下，尹天盛道：“和阿爹一起吃饭，好好和阿爹讲讲你在契丹的生活”。

　　尹万宁对着满桌她最喜欢的菜，不知怎的，却是没什么胃口。曾经她想，和父亲、师父团聚时，应该有阿青、师兄弟们的陪伴，欢声笑语，开怀畅饮。现在是回来了，但对着自己的亲爹，那别扭的感觉，竟然和当初遇见国师时一般。尹万宁兴致怏怏地讲了几件在契丹的事，随便扒拉了几口饭，听尹天盛道：“这小姑娘来的时候，能够准确地描述你娘去世那几天的事情，落水时候的事、小时候的事情也能说上一些。她长得和你母亲也有几分相似，唉，我就认定是她了。谁能想到不相干的人能够知道你娘去世时的那些细节呢？耽误了你这么多年，不然我们父女早就可以相聚了！”

　　“可见让她来的人，一定不是和我们不相干的人，是非常熟悉我们的人”，尹万宁顺口道。

　　“你是说王稷舅舅么？他的确是最大的嫌疑”。

　　“阿娘去世前的那晚，就是成掌门去世的那晚，舅舅在做什么？阿爹都调查清楚了么？”

　　“那晚在阳明剑派的人，当晚做了些什么，事后都有去查问。王稷和他的弟子在同一个房间，说他们都睡着了。现在看来，他的弟子可能真不知道他那晚做了什么”。

　　“阿爹，我们如何去揭穿舅舅？”

　　“这么多年，他没有一丝异样，不知他心底到底在盘算些什么。我们勿要打草惊蛇，从长计议”。

　　“那我要做多久的解姑娘？”

　　尹天盛的脸色闪现了一丝尴尬，他放下木筷，脸色温和地看着尹万宁：“相信阿爹，阿爹会保护好你的”。

　　尹万宁盯着尹天盛，缓缓道：“是我契丹的经历让阿爹在江湖中失了脸面么？还是阿爹错认了人，担心阳明剑派成为江湖中的笑柄？”

　　尹天盛面色抽了抽，没料到尹万宁的话如此直戳要害，干笑了一声道：“小东，你不要害怕”。

　　尹万宁红了眼：“走的路错了，因为害怕众人的非议，害怕回到正路的代价太高，宁愿去伤害他人，宁愿自己头破血流，也要一条路走到黑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尹天盛，坚声道：“我不害怕，我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早已经做出了选择。”她的脸凑近了尹天盛的脸，问道：“阿爹你呢？有害怕的吗？”

　　尹天盛端直了身子，笑着对尹万宁道：“小东，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都是阿爹的不是。阿爹不会让你委屈太久，作恶的人阳明剑派从来不曾放过”，尹天盛伸手紧握尹万宁的手，满眼都是笃定，道：“你要相信这一点。我和众位师叔们会尽快商议确定此事。你万不可操之过急”。

　　又拍拍尹万宁的肩：“今日早点歇息，明日我们去你阿娘那里祭拜”。